風行水上,之於新竹(下)
地方是一個人生命地圖裡的經緯,從青年到壯年到中年,二十年不算短的歲月,當一種叫「情緣」的東西深入心靈並影響著我們的時候,一切的風物都會靈動起來,不論是行走在人聲嘈雜的城隍廟前或清景無限的十八尖山;不論是路過巴洛克式建築的火車站前,或騎車於南寮多風的十七公里海岸線時,所有的人生經歷都在習慣與熟悉的背景上進行。
生命歷史的沉澱是一個從容的過程,就像釀酒,呈現在我面前的就是醇厚的「竹塹文化」。貢丸米粉美食、玻璃工藝文創、北門老街風情、內灣鄉的客家民俗,那些風景、光點,那些文化、人群,在在意味深長地撞擊我的心靈。
新竹的特色並不只是那些建築與空間布局,而是在歷史中所造就而成的獨一無二的精神氣質和底蘊。這種氣質、底蘊和魅力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不僅確確實實地存在,而且塑造和決定著一座城市的傳統、品位、景深、胸襟和氣象。
人心之嚮往城市,城市之引人眷懷,卻並不僅僅因為城市中那些看得見的外在風景,更在於城市中那些看不見的內在風景,在於它擁有不能拷貝的特性,以及由這種特性瀰散開來的氣息和味道。
雖然新竹經年吹著未曾停止的風,尤其當秋天的九降風吹時,酸風常射痛了我的眼,讓我患上了乾眼症。雖然新竹的廟會文化風行,逢年過節或初一、十五,廟會遊街活動時常吵雜喧囂,鞭炮灰燼翻飛,讓害怕鞭爆炸裂聲的我感到十分困擾,但我也必須學習與它共處。適應城市的不便處成為生命中的必須功課。
新竹已成為我生命史的一部分,她看著我的生命快速地從激昂的夏天而進入了秋天,新竹已是我中壯年的人生中最重要的精神家園,是生命的根繫,永遠的牽掛。
不知不覺,當我久久回台北參加會議或支援一些評審活動時,竟然對我生活了20多年的台北路段與方向變得粗糙遲鈍,昔日熟悉的地方也因快速都市化而「遂迷不復得路」。
台北這城市變化太快,連舊時地記憶也跟著變得浮光掠影,我好像在熟悉的傳說中尋找陌生的故鄉。在雜沓不安的車陣人潮中,我盲昧胡疑向「台北人」問路時,我會先自欺欺人的告訴對方,我是「外地人」,從而取得他人的諒解。
我好像一個已經畢業多時的學生,回到改建的母校,想要尋找熟悉的老地方卻遍尋不著。想到當年我總以台北的「在地人」自居,對比現在,不免訕笑自己身分的混淆。身分的混淆也沒什麼不好,我曾經是「台北人」,現在更是在地的「新竹人」。
我一直以為我骨子裡不屬於台北以外的城市。直到有一天,我走進了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見到一段文字:
「每到一個新城市,旅行者就會發現一段自己未曾經歷的過去。」
我才突然明白過來——沒有誰屬於或不屬於那一座特定的城市,我們真正難以釋懷的是:在任何一座城市,我們都會感覺自己「已經失去」,因為,我們始終會認為,我們本來是可以「曾經擁有」的。就像我再也無法在台北市的四維路130號找到我童年時代的老家,因為那裡已被改建為高樓大廈了,但我卻在新竹市的四維路上130號尋回了同樣熟悉的門牌號碼。這不是另一種失而復得嗎?
離別是為了另一次的重逢。人的一生,每個經歷過的城市都是相通的,每個走過的腳印,都是相連的,它一步步帶領我到今天,成就今天的我。
不論我們離開了多久,不論我們走得多遠,只要記憶回來,它立刻自動把我連上了離開的那個時刻、那一瞬間,好像只要我尋著原路回去,便恍惚能見到當年我離開時候的情境,桌上的茶仍有餘溫。
我在台北失落的熟悉感,卻在新竹找到了。
我在十七公里海岸公路沿線都可以見到很多騎車運動或旅行的人,他們並不見得是新竹人,他們來自不同地方,說著不同的方言或語言,懷揣著不同的信念,從旅途的一端騎行到另一端,追尋著自己的方向。
只要騎上了自行車出發了,他們就都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他們丟下了原本的一切,拋開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煩惱與不順,而成為一個追尋自由與夢想的行者。這種自然的運動或旅遊方式,能充分體驗旅行過程之美,也許只有這個時候,最純真、本質的自我,才會得到釋放。
或許,在某個陌生的街道巷尾,我們就遇見了不一樣的自己,恍若新生。
也或許,在某個熟悉的小徑狹弄,我們無意間就遇到了最初的自己。
竹風一路尋夢遠,到此已無塵半點,四周更有千碧尋。
風行水上,之於人生,在新竹,我內心安寧,歲月靜好。(節錄完)
——摘編自《且向花間留晚照》(秀威資訊出版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