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傷與死亡的面前,我們如何說愛?
一年當中,如果在過年期間輪到急診室值班,絕對是最可怕的日子。那段時間其他醫院診所都休息,所有的病人都會蜂擁到我們醫院來。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跟小鎮醫院的急診扯上關係。幾年前,我對在大醫院裡當個小醫師感到厭倦,想要轉調到小鎮去當個小鎮醫師,當時院長開出的條件就是要去急診室輪值。
在大醫院當小醫師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首先你必須做研究、寫論文,而我不是天才型的醫師,寫出來的論文,對醫學進步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就算不寫,對整個世界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再來,醫院裡的同事表面上互相合作,私底下暗中較勁,我對這種白色巨塔式的人際關係處理不來,所以想要搬到小鎮去,買兩分地種向日葵,開放自採,一朵十元,假如還有空閒的話,再去小鎮醫院做麻醉工作。
當時的小鎮醫院人力缺乏,雖然有各專科醫師,但是每個人都要下去輪急診,所以每個醫師都練就全科醫師的功夫。我就在那種因緣下,硬著頭皮去學習看急診。
小鎮屬於旅遊型的城鎮,假日時會湧進大量的遊客,值了一個晚上的急診班之後,會有一種壽命短好幾天的感覺。不管給你多少值班費,你都不會想去賺這筆錢的。我自忖不是怕累的醫師,但是上過急診班之後,真的有一種靈魂要離開肉身的感覺;有時候,你也不知道其他急診室的醫師,是怎麼度過這些夜晚。
於是,在往後的重要節日,諸如母親節、父親節等等,當急診室的人力缺乏時,我都拋棄自己的家人在小鎮的急診室度過。父親知道了,就打電話來阻止我,叫我不要為了錢去工作。他沒有辦法明白,很多時候並不是錢的問題而已。我如果是為了錢,挑輕鬆的日子去就好了,不必挑這種重要的節日。
然後他又說,那不按時吃飯又睡那麼少,對身體不好。我就說假如要身體好,每天睡飽飽,那就去賣冰好了,不用當醫師。最後他投降了,要求我:「那你值完班,不要開車回來;徹夜未眠,開車太危險!」
我就跟他說:「好。」
但是有時候火車時間就是配合不上我的時間,而且我喜歡開車,我喜歡開車看著風景從眼旁不斷往後逝去的那種感覺。我常常開著我的TOYOTA,然後幻想著自己是開著BMW的硬頂敞篷,在台九線上奔馳。我跟父親說「好」,但是從來沒有做到。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害怕,怕有一天在台九線上出了車禍,被抬出來的是我。或許那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假如我運氣不好,被人家發現得早,可能會像植物人一樣,終身臥床。再晚一點,我的同事會取走我的器官,移植在需要的人身上。若再更晚一點,就只能當大體老師了⋯⋯但是人生就應該這樣,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死亡,何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幾年前院長曾經跟我說,他已經八年清明節沒有回去掃墓了,現在應該已經超過十年了,我相信他也十幾年沒有回家鄉過年。
很多人把小鎮當做度假中心,但是也有很多醫師一生都奉獻給這個原本不應該有醫院的小鎮。看到這些醫師,有時候自己都覺得慚愧。有時候你會希望可以幫助這些醫師或鎮民一點什麼。
我不是天才,這一生不會發現什麼抗癌基因,或是抗老化基因之類的,然後得到諾貝爾獎。這個世界或者說是這座小鎮,也不需要每位醫師都成為天才;這個小鎮只需要有心的醫師,有心甘於平淡,留在這裡的醫師。
我們不可能像醫學中心一樣,各科醫師都有,每個病人的問題都可以經由會診,請到各個專科的專家來解決。有時候我們只能幫他們搶到一點時間,讓他們有機會存活,直到他們能轉到後送醫院為止。
因為我只是麻醉科醫師,過年的時候,我只能在急診室旁邊幫忙,當個打雜的二線醫師,看看感冒、拉肚子、處理簡單的傷口,讓其他的醫師可以稍微休息,或是集中精力去照顧其他的重症患者。我們可能不是最好的醫院,但是我們都很努力讓這個小鎮變得更好,在年假的時候,讓鎮民依然可以有所依靠,能夠過著正常的生活。
有時候,你會覺得可以跟這些下鄉的醫師一起工作,度過一年中小鎮醫院最艱困的那幾天,是一件快樂而有成就感的事。當你看到這些醫師們像受盡折磨一樣徹夜未眠,在疲倦的時候努力保持清醒,你就會明白,在這個即將崩解的醫療世界中,仍然有很多醫師擁有不被擊倒的熱情。因為有他們,在黑暗裡,你仍然看得到希望⋯⋯
——摘編自《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 (聯經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