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練習題

這世界或許沒有真正不變的安居之所,但只要還能在某個時刻,與愛人與貓一同歇腳,那片刻的安穩,便足稱之為「家」。(123RF)
這世界或許沒有真正不變的安居之所,但只要還能在某個時刻,與愛人與貓一同歇腳,那片刻的安穩,便足稱之為「家」。(123RF)

文/劉建志(中興大學中文系專案助理教授)

我一直記得那個盛夏的夜晚,風雨如晦,我坐在速食店的角落,外頭的行人撐著傘匆匆而過,像一場不停止的遷徙。那是我漂泊人生的一章,也彷彿是我與「家」這個字的初次交鋒。

自十八歲從高雄負笈北上後,便開始過著租屋的人生。初時是四人一間的學生宿舍,得適應室友的時差。房內不成文規約是,只要有人睡覺便可關燈,卻造成了「燈雖設而長關」的不便。如部落初民在隱密的洞穴中,就著小小桌燈起居生活,是夜行性動物,小心翼翼互不驚擾。

讀研究所時,宿舍須等待候補,只得暫時寄居於友人的空床。無家可歸的我,日日到學校住宿組叩問候補進度,卻苦無結果。當時,對舍友的好意與慷慨心存愧歉,每日都捱到就寢時間,才敢回去洗澡睡覺。

那是颱風頻仍的盛夏,有幾個晚上,狂風驟雨中的速食店,便成了臨時的庇蔭之所。窗外的世界溼漉漉,行人撐著傘匆匆而過,我在白晃晃的燈下讀書,彷彿遊牧民族般,逐燈而居。此後,在路邊看到無以為家的街友,總感觸目驚心,彷彿我們曾經活過一樣的人生。

離開宿舍後,輾轉於吳興街、金門街、士林、北投、永和、土城,最後隨著工作舉家遷徙至臺中。每一次的搬家,都是生命巨大的變動。那些住過的房間,一次次成為我的家屋,一次次又被我拋下,成為回憶的遺址,再也無從憑弔。

婚後生活未見平靜,房東臨時收回房子,我們被迫得搬到另一處,從空屋到空屋,一切砍掉重練,身心壓力之重,不足為外人道矣。甫安定下來,妻子便生了病,日子遂被劃分為醫院與家屋兩個世界。我們專注走過狼狽的抗病生活,在城市裡載浮載沉,那段時光,彷彿罩著層層霧氣,漫漶模糊,未來更是遙遠難測。

陶淵明的園田居燒毀後,住在門前的舟上數年,復移居南村。我常想著他住在舟上的那幾年究竟如何度過?讀過許多文人的搬家血淚史:蘇軾的黃州定惠院與海南村、劉禹錫的陋室、柳宗元的永州與柳州,這些地名曾經只是課堂上熱衷背誦著的無意義考題,具體的距離感與空間感皆蕩然無存。

然而,這些地名背後,卻是一則則真實人生遷徙與顛沛的故事。最慘的是王禹偁,他在〈黃岡竹樓記〉中寫道:「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短短幾句,道盡流離。

後來,我因工作關係,舉家搬遷至臺中,時時駕車往返於南北之間。在國道上,偶爾於新竹山間見到彩虹,才覺得某種隱隱的希望仍在。透進來的陽光與飛馳的風景,總讓我感覺是生死之間的邊境,閃著不可逼視的光,藏有神聖的啟示。

古人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想當代的版本應該是:「正職未覓,何以家為?」在找到穩定工作之前,購屋談何容易?於是租約成了短暫的歸屬,合約到期又是新一輪遷徙的開始,彷彿尼采的永劫回歸。

王禹偁一年搬一次家的人生,究竟要斷捨離到什麼程度?那樣的遷徙,像極了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或是四處流浪的吉普賽人。家屋不只是磚瓦與梁柱的構築,更是記憶與情感的容器。但當這些都得一次次拋下,人的歸屬感究竟安在何方?

曾聽人說,讀〈柳子厚墓誌銘〉會讓人落淚。高中時我並不懂,只覺得那不過是文辭典雅的悼念文章,直到後來,當遷徙成為常態,方才懂得其中深意。

少年時的安逸,使人難以想像顛沛的重量。倒是韓愈體貼,他深知柳子厚一生飄零,唯有入土,才能真正安歇。因此,他在墓誌的末段寫道:「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子厚啊,此處是你的墓室,既固既安,你不必再擔心如柳州、永州的顛沛流離了!

而我們呢?我們仍在路上,仍在搬遷,仍在尋找一個「既固且安」的所在。有時以為安定近在咫尺,卻總是隨著下一紙租約聘約,再度啟程。

也許,家不只是終點,而是我們行走於世的每一個當下,是那條載著我們奔馳的國道,是山間偶然閃現的彩虹,是駕車時透進車窗的暖陽。這世界或許沒有真正不變的安居之所,但只要還能在某個時刻,與愛人與貓一同歇腳,那片刻的安穩,便足稱之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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