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靈光

我帶學生觀賞了瘂弦的紀錄片《如歌的行板》,螢幕中瘂弦輕聲講述那些年在《聯合副刊》當主編的歲月,那是一段承載著文字重擔與希望的時光。
他不僅負責向文壇耆宿邀稿,更是懷抱著對新人的期許,耐心栽培著那些年輕的詩人。吳晟、席慕蓉等名字,曾是他筆下的稚嫩苗株,在他的鼓勵與提攜下,終於能夠舒展枝葉,成為文壇的一抹風景。
他回憶道,每一封來信,他都親手回覆,覆信再影印存檔,以為紀錄。有時信件投入郵筒,忽然憶起某字寫錯,便在郵筒旁徘徊再三,懊悔不已,幾乎想要伸手將信抽回來。他說:「那是最後一個重視文字的年代。」這句話,如一根針,刺破了我心中遙遠的感傷,多麼像靈光消逝的年代。
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到,靈光會在複製的過程中消逝。而他未曾預見數位時代的來臨,未曾見證那個時代的光韻,如何在數位洪流中漸漸褪色。數位世界的便捷,讓一切都變得可複製、可保存,卻也讓我們逐漸失去了那份珍視,失去了對每一個文字、照片、音符的誠敬。
就像我們的生命永遠不能停止邁向衰朽,稿紙、相簿、唱片成為化石,記錄曾經存在的靈光,在時間流中逐漸陳舊,但卻牽引著人類的沉思、青春、愛情、以及漫漶稀微的夢,形成類比時代的鄉愁。
我們這一代人,處在兩個時代的交界,既能感知稿紙字句的情韻與墨色,也能習慣新細明體繕打的便捷。也許正是這樣的交匯,讓我們更加珍惜那些微弱的光韻,因為我們曾經真實虔誠的捧著,以手摩挲觸碰,回味再三。數位洪流的沖刷,遂使我們失去了那份細緻的手感,在滑動頁面中,失去了仔細端詳每一個字的時間。
於是我由衷的羨慕那個年代的詩人。瘂弦對文字的執著,像是細心的園丁,栽培著每一個詞句,讓它們在歲月中綻放。紀錄片中,那些手寫的覆信,是閃爍的星光投影於人間,讓人無法直視卻又忍不住細細品味。
時光流轉,當我也成為教師,開始收到學生的信件。那些信,有的開門見山卻不署名,像是一則失去線索的留言;有的措辭簡單,甚至省略了主旨,讀來如霧裡看花,讓人難以捉摸。這一封封密語,彷彿需要在燭火中烤炙,才能顯現於羊皮紙的隱現字跡,費盡思量猶不可解。
偶爾,我會收到一封條理清晰、言辭得體的信,心中便會生起無比的珍惜,像是握住了一點什麼:關於舊日的溫度,關於字裡行間彷彿若有光的證據。於是,我更加小心翼翼的回信,不願讓這份用心落空。
或許,我無法阻擋瘂弦所謂「最後一個重視文字的年代」消逝,但至少,在我的筆下,我願意寫好每封信,回覆每一封信。因為,當一個人願意在文字裡駐足,願意在字與字之間細細琢磨品味,這世界,便仍有微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