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香港電影與身分認同 李照興:天馬行空不再

知名作家、香港文化評論人李照興日前出席座談會時說,香港電影流行文化不斷改朝換代,經歷天馬行空創意、回歸中國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如今很多跟中國合拍的電影都必須通過審查,當年天馬行空的元素已經缺乏,不能重現了。
李照興、影評人馬欣本月7日受邀於台北國際書展世貿一館黃沙龍舉辦的「忘不了的電影,成為你自己——港臺電影塑造的身分認同」講座對談,由香港作家、節目主持人鄧小樺主持。除了李照興的新書《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 1970s-2000s》外,兩位與談人從港、臺電影發展,探討品味政權對港、臺電影流行文化、身分認同的影響。
— 香港篇 —
李照興表示,在1960~70年代,香港人處在一個沒有被全世界發現的情況,也不想自己到底是什麼人。他年少時在香港,李小龍的電影全世界受歡迎,那時叫「中國功夫」,不叫香港功夫,所以他小時候的印象是,原來香港代表著中國、中國功夫。
因為李小龍,全世界第一次把香港這個名字放到記憶裡,引發李照興質疑,香港人對身分的認同,竟然是通過香港製造的流行文化才會產生?他開始追尋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到底整個發展是怎樣呢?
品味政權 品味不斷改朝
李照興嘗試從電影、電視劇、流行音樂,每一代所謂文藝青年去玩的地方,去尋找他們成長的記憶跟集體的經過,才發現「品味政權」概念,也就是品味是不斷被推翻的。
李照興指出,香港1960~70年代的主流電影是講國語或英語,直到1976~79年,香港電影浪潮興起才大批啟用粵語拍電影。這就是所謂品味政權的改朝換代,也就是196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經歷過1964年披頭四來香港,受到很深的西方文化影響,當他們投身到電視、電影媒體時,開始粵語文化跟電視講香港現實問題的作品,才開始有品味政權的改朝。
他進一步提到,通過不同年代人的成長構成,當他們變成不同媒體、流行文化生產的主力幹之後,會通過他們生產品味的作品,去改造整個社會,比如說,1980年代是粵語流行文化的王者時代開始,到1990年代又是比較無厘頭的改變,所以各個年代改變,是因為整體工業、品味與人才構成不同而形成。
1984年 港人開始尋找我是誰
「香港人的文化認同、身分認同其實很大程度是通過流行文化建立。」李照興說,1984年對香港的前途來講,最重要的是中英聯合聲明公布,香港面向1997年回歸中國的現實。在1984年之前,香港天馬行空,有各種「咁都得」(粵語,這樣都可以)的精神,其實是大家從來沒有想過身分問題。
1984年之後,香港人才開始考慮1997年怎麼辦,香港的身分問題那時候才開始梳理,到底李小龍、成龍代表什麼。那時《我是誰》跟《黃飛鴻之西域雄獅》,是兩部非常重要尋找身分的電影。
李照興進一步說明,1985年之後是分開文跟武兩方面去尋找(身分認同),武是成龍,文就是王家衛。1990年代《阿飛正傳》出現是非常重要的宣告,怎樣去尋找生平、生母,比喻離開養母(英國),回到親生的母體(中國)。
1990年代開始通過流行文化去尋找身分認同,如果說王家衛是正經八百的尋找,周星馳就是不去尋找,用非邏輯、無厘頭回應問題。周星馳《鹿鼎記》中,很多小細節或臺詞,表現出當時對身分認同的思考。
天馬行空創作精神 不復在
為什麼當時香港電影可以有那麼多「咁都得」精神,李照興表示,香港流行文化曾經輝煌幾十年,現在大家都會問,香港電影死了沒有;流行歌也是,除了香港之外都沒有人聽粵語歌了,當年會有那麼多創意,核心精神就是天馬行空,跟沒有掩蓋的雞籠一樣,那些雞會飛來飛去。
「當年很多我們處理電影(手法),一些搞笑劇情的方法」,李照興說,現在的香港已經不能拍了。李修賢拍很多警察電影,很多鏡頭就是警察說「我不幹了」,把警徽放到上司面前,這是非常反體制的概念,個人主義比體制更重要。
反體制的概念到武俠電影一脈相承,想要脫離江湖去逍遙快活,還有後來臥底電影,是典型的雙重身分,到底是警察還是黑幫,可比喻為面對回歸中國時,對身分認同的反思。
李照興提到,現在很多跟中國合拍的電影,香港必須要通過審查,所以在那種規範上,很難可以回到非常天馬行空「咁都得」那個年代的創作精神。
關於中資介入香港電影問題,李照興表示,現在香港區分成兩種不同的電影,一種是合拍電影,專供中國大陸市場,肯定有很多中國資金投進裡面,它是非常嚴謹的劇本故事審查、把關,從劇本到拍出電影要通過審查。
另一種是小本的,完全沒有中國資金,有香港本土電影、小獨立電影感覺,完全關注本土、香港的小現實問題,不一定考慮大市場。
— 臺灣篇 —
「臺灣有很大的解嚴前跟解嚴後的分別」,馬欣表示,藝術本來就是一個政治及社會演變的轉化形式。那時候香港邵氏推出一大堆古裝片,1970年代就是看中國古裝片的華麗感,然後凌波遊街萬人朝拜,其實也是品味政權,或者是政權品味,「就是政權告訴我們,我們的品味是什麼。」
尤其1980年代臺灣晉升亞洲四小龍以後,突然之間被世界看見,但卻像是用美國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出現很多二林二秦、三廳文化的電影,代表著「我是什麼階級」,包括電視劇也都是,成就這個社會的代工文化、四小龍文化的菁英主義。
削蘋果事件 電影創作者覺醒
她進一步提到,直到大概是1983年,才有《風櫃來的人》跟《兒子的大玩偶》,可是《兒子的大玩偶》,由於當時中影因為政權關係,導致「削蘋果事件」發生。《兒子的大玩偶》當中萬仁導演的〈蘋果的滋味〉段落,是說美國的蘋果又大又甜好吃,拍出臺灣真實的另外一面,也就是臺灣受到美國強大的洗禮,而不是正在高速發達、文明化的狀況,所以削蘋果事件,就把〈蘋果的滋味〉中(美國人情節)整個修掉。
她表示,解嚴後1988年,導演侯孝賢把他的作品帶去給邱復生,因為中影那時批,「你們這一群搗蛋鬼」,包括導演楊德昌、張毅,尤其是楊德昌很愛戳破西洋鏡,對臺灣的美國夢抱著掃興態度。張毅導演的《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拍出某種宿命性悲劇,逃出婚姻以及身分的覺醒,讓中影覺得,怎麼又來這種不會賣座的東西。
從削蘋果事件到《玉卿嫂》,造成很多年輕影評人、電影創作者的覺醒,馬欣說,「如果我們今天不走出中影的搖籃,可能沒有辦法創造出我們自己。」
三寶飯命題 vs. 正經八百
馬欣指出,1989年香港電影《跛豪》到《雷洛傳》,非常強烈的輸出平民英雄、草根英雄,比方說周星馳是有點三寶飯的命題,就是人生如三寶飯。臺灣的影視語境裡,並沒有那麼多的草根性人物。
臺灣與香港電影發展體系完全不一樣。馬欣說,即便香港有新浪潮,從1970年~1980年初,差不多1983年結束,然後進入比較工業性、電視圈的打磨打滾,變得可以跟大眾文化溝通;臺灣則進入了,叛逃以前「政治希望我們看到的樣子,(用)美國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於是臺灣電影比較正經八百。
電影產業斷裂 文化性焦慮
馬欣指出,1990年代臺灣的經濟發展非常快,可是臺灣也很快進入虛空年代,大家很嚮往白領生活或者是意識形態廣告,那時候廣告業超紅,廣告業幾乎快要取代「電影」詞彙,可是那時候「我們被角色餵養」,反而比較多是香港演員跟香港電影,如《胭脂扣》。
她提到,在臺灣電影產業斷裂時期,就在臺灣電影可以打進威尼斯、坎城,國外的影展比國內市場還要熱絡時,突然之間大家夢醒,就是「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跟市場接軌?」像現在2024年的國片,整個也是仆街。「我們要怎麼樣傳達出來,用文化傳達,跟給國外看說我們到底是誰,我們會推出什麼樣的作品,而出現了這種文化性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