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的謊
國一某個晴朗上午的第四節課,快要放飯,大夥蠢蠢欲動。
「報告!」有人抵達教室門口,說:「訓導處請你們班長過去,要帶書包。」全班狐疑轉向我,有些眼神,甚至帶點羨慕。我心中了然,知道時間到了。
訓導主任請我先回家等,有人要來載我。匆匆那一刻,我難以解讀主任眼裡泛溢的神色,有多少同情成分,我又該如何回應。接下來,排隊等著施予同樣眼神的人,還多著。
前往長庚醫院途中,我外套內揣藏一本數學自修,像防彈衣那樣密貼上身。在爸爸臨終這段傷感路程,我心冷僻地掛念起課業。「不要跟不上別人了。」爸的話言猶在耳,在我的生命裡,有很多事物,是再追不上了。
我在加護病房簡單哭過,媽媽奶奶眼睛早腫脹不堪,姊姊高中功課緊,放完學才去靈堂會合,想必早也無心上課……大家情緒亂成一團,有賴強忍哀慟的父親友人,打理一切條理、後事。
爸爸的生命停在他爸媽還健在的時節,不孝,所以不能進家門,只能回家。家,故鄉。「章仔,要回家了。」救護車裡,媽說。
顛簸的、回家的路,飄落在下班尖峰時刻,高市的路,是根爬滿螞蟻的巧克力棒,寸步難行。媽和舅,輪流按壓呼吸器,要爸撐到那個名叫老家的地方。我不忍看爸,側頭面窗,望著人們回家熙熙攘攘,我想,每個人,都在倒數回家的次數。
我們的車廂,眼看無從脫困,我方望向司機,警笛已然響起,分貝比率較想像中要大聲很多;不曾想過,自己在救護車裡,這樣護送爸爸,走回家的路,而不是像小時候一樣,他送我。
救護車警笛一如往常,激發人們好意疏散,馬路再擠,汽機車們硬是讓開一條大道,給爸爸過。這是爸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人們不知道,他們讓出的,其實是條通往天上的階梯。
救護車,對車外世界撒了謊。車內我們,並非焦急拯救垂危的哪條生命,而不過冀求安安靜靜駛在回家的路上。尚有一絲氣息的爸,會揣摩起耳畔裡隆隆作響的急救幻覺、而信以為真嗎?那熟悉不過、嗚咿嗚咿的鳴笛,往常在屋前省道位置揚起,一家人便不免嘆息起世事多變,邊替傷者祈福,邊珍惜著,還能聚在一塊。
還能聚在一起,至少在最後一段路上。
我知道,爸若能在那鳴笛聲中獲救,定會珍惜與他兒子共處的種種,若能重來一次,那些高舉空中的棍棒,也會像紅豆冰棒面對太陽那般笑著溶化。
救護車對行人撒了謊,給爸一個最後的方便。這個謊,或將牢固人們回家的意念。
爸的手垂下,我心一急,趕忙將它接住,手肘放過了原本緊夾懷裡的數學自修,厚厚一本書冊癱靠腹間,沒人知道它的疲憊。
媽和舅,沒看到年少的我的手,承接著爸粗駁的掌紋,雖沉重,但較之爸畢生旋著方向盤拉拔我長大,微不足道。不足道,所以不說,這是我和爸的暗語,只有救護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