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男爸爸 愛中西醫合治

兒童時期的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一旦哪裡不舒服,父母的意志就像自動鐘錶裡的報時小鳥,打開小門自行出現,毫不遲疑的操持修理妳這部「小機器」。
那時候爸爸的權威簡直達到了峰頂,他真心信奉並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就是「中西醫合治」。我一聽到這句話,心中涼得十分澈底,臉色想必相當悽惶。剛剛還滿滿當當可以不上幼兒園的歡喜全部抵消出去,只想立即化作一粒塵埃,隱匿在爸爸看不到的角落。
當父親拽著妳的小手推開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妳就要特別當心了,因為那扇沉重巨大的門會夾帶著風聲自動迴旋過來,千萬躲在爸爸的另一側低調溜進去就好,不可輕慢這第一道機關。
醫院內部永遠是晦暗的氛圍,灰色光溜溜的水泥地面和絕不可能潔白的牆壁之間,合圍著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以及面色鐵青或行走已不那麼穩健的人群。冬天的醫院比其他季節更多出幾分恐怖,因為妳的眼前總是晃悠著許多鼓鼓囊囊的大棉褲。
每次披著哥哥傳給我的小棉猴兒,戴著媽媽反覆清洗內層業已發黃的白紗口罩出現在冬季醫院,整個人都會不安的縮小幾分。排隊掛號時,妳的前面可能是一位身形胖大、面色潮紅、頭頂棕色毛線帽的老爺爺。爺爺喉嚨裡呼嚕呼嚕,在妳毫不提防時突然吐出一口濃痰,迅速踩在腳下,用中間夾起一道中縫兒像糖三角一樣的大棉鞋反覆摩擦。
終於走進診室,醫生通常兩兩相對,對桌的病患正撩開上衣讓大夫檢查白花花的肚皮。妳的境遇也好不到哪裡,不要忽視醫生桌子上的任何小東小西,喏,那個小白搪瓷杯裡黑乎乎的竹片就是給妳量身定做的。讓妳伸出舌頭觀察舌苔時,不經意間抽出一枚竹片全面壓制舌頭以便探查喉嚨的最深處,讓妳乾嘔幾下是家常便飯。
最後的程序好比一本正經的過家家,醫生拿出紫色或紅色的複寫紙,快速開出字跡不明的藥方,爸爸總是絮絮叨叨在旁邊施加影響,最主要就是提醒醫生開出對我最致命的一擊——青黴素(盤尼西林)針劑。爸爸每次成功之前,我都絲毫不放棄幻想,暗中希冀這次能碰上有主見的醫生,好心用四環素藥片代替打針。
當妳並不很大的臀部被左一針、右一針扎得有些青紫,甚至漸漸硬化後,也可能燒退了,咳嗽還有些持續。這時爸爸的眉頭又微微皺一皺,這表示他的耐心是有限的,是給疾病來三劑湯藥,劃上句號的時候了。
家裡的空氣不再正常,神祕的熬藥小鍋咕嘟咕嘟的冒著熱烘烘的臭氣。直到某一刻,飯桌上突兀的出現一個白瓷紫花小碗,內裡的黑黃色藥湯正靜靜冒著輕煙。多想轉身跑出去,可媽媽已扭住妳的手,同時打開玻璃糖罐,拿出一枚水果糖,或是黃色糖紙上繪有一顆紅檸檬的牛奶糖。
不服輸的我總會在小桌旁掙扎扭打一番,結果被捏住鼻子灌下藥湯,還要不爭氣的伸手接受「對方」遞上的糖塊,常常被苦藥和失去自尊的懊惱夾擊得氣喘吁吁。
爸爸還非常熱衷於各式中藥丸子,不論什麼症狀,「牛黃解毒丸」都是他常備的萬能助手。吃藥丸的苦楚並不亞於湯劑,打開油紙包裝的剎那,牛黃或者冰片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這是對我的「殺威棒」(古代刑罰)。
為了適合妳的小嗓子,媽媽把一大藥丸分成若干小份,搓成油亮的小球,排成一隊,看著妳用白開水服下。丸子雖小也足以硬硬的哽住妳的嗓子,多次重複令人作嘔,亦沒有糖果做結尾,僅附贈不愉快的飽腹感。
鄰居裡有一類小孩子居然愛吃大山楂丸,好像把它當成糖果一樣,我真的很不理解,覺得他們一定是腦殼壞掉了,或者被大人的什麼蠱惑矇騙了也未可知。爸爸自己也常吃藥丸,我仰著頭或躲在書架後,觀察他滿不在乎的直接咬食藥丸,樣子令人生畏。
也不是沒有有趣的看病之旅,不過我只經歷過一次。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我不知患上了什麼「疑難雜症」,總之爸爸的中西醫合治沒能成功降服它。
就在爸爸用盡十八般武藝的頹唐之際,鄰居間暗湧著一個傳聞:萬泉莊有一位中醫「奇人」,去看病的妳不必自述症狀,號完脈他直接說出妳的病情,然後百發百中,藥到病除。一貫的科學人理工男爸爸,最初只說「荒誕」。可畢竟正處力有不逮之時,愛女心切的他居然帶我踏上了這樣一場無稽之旅。
天剛矇矇亮,我們就推開了家門,空氣中滿是夏日清晨特有的青草氣味,遠處誰家的公雞在「喔喔」啼叫,天邊還掛著不情願退下的星辰。趕到診所時門外已排好了長長的隊伍,「病人們」眉飛色舞,交頭接耳,全不像要看醫生,好像要看魔術或是雜耍表演,我毫不費力的融入了這種熱烈的氛圍。
這其實是一戶農家住房,為了打扮成診所,外面掛了白布簾。我有些失落的發現「奇人」只是一位面色紅潤的老伯伯,長圓形的臉好像一張大糖餅。爸爸描摹病狀的功夫沒有用武之地,父女倆有些尷尬的沉默著。我的小手腕像一個奇異的獨立生命被安置在號脈用的小棉枕上,沒有冰涼的聽診器,竹片或手電筒……伯伯只搭上來胖乎乎的溫暖手指。
號脈結束後,老伯的聲音娓娓道來,一些文謅謅令人費解的語句和詞彙汩汩而出,像在吟詩。現在想來,一定是講述如何如何的邪氣,侵入怎樣怎樣的臟腑,造成如此如彼的表徵,須得這般那般的應付。爸爸臉色通紅,掛著不可思議的笑容,我想伯伯肯定都說對了,就像看到了電影大團圓的結局。
最後是不是藥到病除我早忘記了,一定是的,因為我們父女倆的求醫之旅一夕間風光無限,成為鄰居們晚餐喝稀粥、吃大頭菜或者醬黃瓜時的佐餐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