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鬍子的故事(下)

曾任民主中國陣線主席、前四通公司總經理萬潤南在集會上發言。(記者關宇寧/攝影)
曾任民主中國陣線主席、前四通公司總經理萬潤南在集會上發言。(記者關宇寧/攝影)

文/蘇曉康

編按:七鬍子指六四聲援學生的知識分子,包括嚴家祺、陳一諮、包遵信、萬潤南、蘇曉康、王軍濤、陳子明。蘇曉康在社群媒體X發文表示,「劫後餘生,永不放棄」這八個字,是七鬍子的整體形象,無論「裡面外面」……他們一生都沒有辱沒那「鬍子」。

(續上週二文)七鬍子的故事(上)

若論「黑手」的資格,大概沒有人比得過陳子明,有人稱他是中國異議陣營的「三朝元老」;還有一個說法,一九七六年四五運動中那個聞名全國的「小平頭」有好幾個,陳子明也是其中之一。所以當年「四人幫」封的「小平頭」這個綽號,將來會寫進中國當代政治史,成為「民間政治家」的一個符號。

共產黨在中國執政六十年,其間中國人有過機會改變這種厄運嗎?那就要計算一下中國民間做過多少政治參與、有過多少「長鬍子的」,以我們的年齡,不會有文革前的政治參與,是毛澤東搞到「崩潰邊緣」之後,我們才開始折騰。

中國著名文學家、記者、異議人士蘇曉康。(記者林樂予/攝影)中國著名文學家、記者、異議人士蘇曉康。(記者林樂予/攝影)

整個八十年代,我們卯足了勁跟這個體制較量,無論在體制內還是體制外,也無論是引進西學、思想啟蒙、觀念革新,還是以報刊、雜誌、電視左右輿論,影響民眾觀念,而且湧現出富有使命感和自主意識的一個世代的知識分子。但是具有政治參與自覺的人,仍然鳳毛麟角,陳子明可謂其中的佼佼者。

記得也是八八年底,我接到一個電話,說中直(中央直屬機關)招待所有會議,值得去聽聽。那個時候,我雖然在所謂「文化熱」當中非常活躍,知名度也很大,但在政治參與上還是一個「後知後覺」。

我到會議上一看,是一群年輕的「民間政改派」在那裡「侃大山」(閒扯聊天),陳子明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可惜我只認得王軍濤。那個場合的言說,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的,他們直言不諱,執政黨正面臨嚴重危機,搞不好會發生社會動蕩,出現大家都不願看到的「軍管」後果;然而,他們手中已經為執政黨備好幾套應急方案,只要中南海肯採納。

我當時都聽呆了,看來八十年代並非只有「文化熱」,也並非幾個文人在那裡耍嘴皮子,民間有心的「政治人」已經應運而生,他們的「鬍子」長得很像樣了。

不到半年,果然「天安門運動」爆發。然而,整個知識界對學生抗命的街頭運動,竟然完全陌生、疑慮重重,北京大部分知識界名流,只願意在學生和政府之間做調停的角色,這說明中國還沒有一個民間社會。

當時陳子明、王軍濤卻與眾不同,他們立即具體的參與廣場的實際運作,不僅竭力影響學運領導層作出正確決策,也試圖建立學運與人大功能的協調管道,甚至還安排了學生領袖的安全撤離、疏散等。接下來就是大屠殺,陳子明、王軍濤入獄。再接下來,就是二十五年的政治高壓、官場腐敗、社會糜爛、生態摧殘。

今天回頭去看,當年鄧小平和中共「八大佬」們的老朽顢頇,跟「民間政治家」陳子明、王軍濤等的清澈睿智,怎能相比?兩者處理政治危機的智慧和能力,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然而命運的悲劇選擇,卻是要讓中國人付出昂貴的代價。

可以說,中國在制度選擇上走不出來之前,陳子明的意義就不會消失,並且將非常沈重,陳子明的故事告訴後人,曾經有過一個「小平頭」那樣的傳奇人物,中國曾有過一個民間政治家。

中國1980年代富有使命感和自主意識的知識分子,陳子明是其中佼佼者。(公共領域)中國1980年代富有使命感和自主意識的知識分子,陳子明是其中佼佼者。(公共領域)

陳子明回國四個月後去世。他身後留下許多思考、爭議,其中有個更深的東西,不易釐清,比如二○○七年他與王之虹二十五年銀婚紀念有一個派對,金雁講了俄羅斯十二月黨人妻子的故事、畢誼民朗誦普希金詩《致恰達耶夫》——他們革命情懷的源頭,還是俄羅斯,跟他們反對的這個政權,如出一轍,也就是說,西歐的自由主義,尚未成為這個異議世代的支援意識。

十二月黨人乃貴族造反,多少還是皇位繼承引起的上層權力鬥爭,也是受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他們厭惡農奴制而嚮往共和,不喚醒底層民眾,只會導致皇權更迭而非共和,這很像中國晚清的戊戌維新,譚嗣同也是貴族子弟,想靠無實權的光緒皇帝變法,失敗被砍頭,當代中國的異議者鮮有以他為榜樣和先驅者,這或許是一個文化斷裂?

可是俄羅斯一旦等到底層覺醒,搞革命專政,出了列寧(也曾流放西伯利亞)這樣的惡魔,就是無底線的大災難,俄國人擁有悲愴的東正教信仰,卻產生大到可怕的暴行和罪惡,此特點一如小乘佛教在東南亞國家的歷史,曾被共產革命摧毀而成人間地獄。

「七鬍子」裡的萬潤南,據說城府最深,當然他是清華出身,又曾娶了落難公主劉濤,自是懂得政治這回事,加上開放年代他辦「四通」,是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家,倘若不是六四,他可傲視馬雲、馬化騰,而成中國第一富豪,所以流亡海外之後,他主持中國民主陣線,陳一諮跟他較勁,其實不過是他以公司方式辦民運,而陳則是以智庫方式,兩者均難成功,後來王軍濤以組黨方式繼之,後面我會說到。

萬潤南辦民運,可說一敗塗地,「巴黎民陣」後來消失了,我卻在車禍前也看到它的最後身影,寫在我日記〔93/2/5〕一則中:

民陣、民聯在華盛頓開合併大會,我和陳奎德、蘇煒、鄭義、賓雁、北明一車當夜趕到,就聽說會上氣氛緊張,有人搞小動作,徐邦泰、朱嘉明已明確勸王若望退出選主席,萬潤南也主張王退出,胡平又表示無法同萬結成聯盟等,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也沒有興趣。

第二天參加開幕式,都是官樣文章,例行公事,輪到劉賓雁作為貴賓發言,上來就說海外民運風氣不正,令他不敢說話,到此幾乎哽咽,因而呼籲大家拿出良知來(我是最不要聽那種對別人大談良知一類話題的,因為良知如不是在自己的內心發現,而是整天掛在嘴上,那大約不叫良知),接著又聳人聽聞的宣布:二十四小時之內將有一件醜聞向世界公布,他當然指的是廖大文的事,那是他的心病。這通發言,對大會只能起攪事的作用。

我只待一天就走了,竟未料到後面還有好戲。三天後就爆出新聞,王若望、胡平、萬潤南退出選舉,會上有又哭又下跪,錢達悲憤發言「我們都是魔鬼的兒子」,他去向王若望下跪,像做戲一樣;徐邦泰、朱嘉明等則「忍辱負重」的把會開下去,在沒有對手時當選。

嚴家祺失態大罵王若望「政治生命完結」,張伯笠本是萬派,趁勢「改變立場」撈了個副主席等,這副情景,足見海外民運已降到了幫會的水準,再沒有積極意義。

此中提到的人物和細節,都不必理他,只看一種氣氛就夠了,我也留下一幅素描而已。

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國發生車禍之前,曾在年初去過一趟巴黎,因為那時我的唯一合法身分,是一個法國難民,而我的難民護照需要回巴黎延續,由此而見到許多中法老朋友,包括萬潤南,他住在巴黎東北角出城的一座小山上,一棟十幾層的巨廈,他住頂層,可一覽巴黎市區,傍晚落日時景觀極佳。他跟我說,這房子是一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買的,借給他住,那次也見到他現在的太太李玉,其父就是被稱為「黨內覺醒者」的中國科學院第一把手李昌。

萬潤南後來一直在美國西岸,做什麼不清楚,我只聽到一個傳聞,說他經營股票,在某次金融海嘯中賠得精光,只好去開計程車,卻有一次在高速上被大卡車擠兌得心臟病發作……(全文完)

——摘編自《雨煙雪鹽》,(印刻出版提供)。◇

書封。(印刻出版提供)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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