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憶趣
我是在嘉義出生,童年時代隨父親搬回他的故鄉——苗栗苑裡鎮坔底的祖厝生活,那是土角、磚造、木造合建的古厝。母親常說,那是三落百二門的古厝,周圍遍植刺竹、有門樓,那可是防匪劫的民間「半要塞」了。
祖父是失明的老中醫,單名「柳」,精於醫術,附近民眾皆以「阿柳仔伯」稱呼他。曾經有某病患重病頻臨死亡,家人把他搬到廳邊地上,就等著進棺木了。可是家人不死心,前來住在附近民眾心目中的祖父問診;「阿柳仔伯」聽聞症狀後,叫女兒(我的姑姑)開給一帖中藥藥方,說趕快去中藥房買藥,煎好撬開他的嘴吧,能灌進去藥水,仍有回春之望等。果然灌進藥水,病人救回來了,此事眾口一詞,一時「阿柳仔伯」聲名遠播。
當年母親和她的妯娌三人,如有忙於輪值大家庭的炊事,其小孩餵飯或其他如大人看顧小孩的瑣碎工作,通常由未出嫁的而忙於編織大甲帽的姑姑們幫忙處理。祖父僅能守住外罩蚊帳的眠床為限,聽聽病患的訴求、病情、把脈,然後念藥味(也是由姑姑記錄開藥單)交付病患。
當年我大概5、6歲的樣子,已有遇事記憶的能力。在廣大的祖厝內,跟同房內年紀相若的小孩(通常按輩分,大多是我要叫叔叔的「孩子」),玩膩了(特別是冬天),手腳冷冰冰了,爬進阿公的眠床上,把腳藏進他蓋的棉被中。他一摸,知道腳冷,卻抓起小腳,放到他的肚皮上,蓋好被子保暖。我覺得又軟又熱,舒服極致,難免得寸進尺,問阿公:「俺公,有『金含』嘸(直徑約1.5cm球狀附有糖粒的小糖果)。」
「戇囝仔,那會嘸!」他半蹲起,伸手摸一下眠床上的小櫃,打開蓋子,抓了一個「金含」,另一手摸到你的臉說道:「噠、嘴開」,然後塞一粒「金含」到你的嘴裡。你想:冬天在外頭玩冷了手腳,爬上俺公的眠床,兩腳擱在他軟而又暖的肚皮上,嘴塞著糖果,對一個小孩來說,哪有這麼好的「好孔」?當然這一下,就只有嘴含住「金含」,「一聲不響」了。這是當年我5歲小孩時的最高享受啊!
有一次阿嬤看到了,馬上講話了:「恁阿爸(她總是這樣稱呼阿公,不叫名字),古早人講『盛豬夯(夯音語爺)灶,盛囝不孝』,這不是我講的喲!你按呢敢會駛咧?」
「按怎勿會駛咧?」又說:「囝仔也咯細漢,敢知影什麼?講這有什麼路用?」阿公這樣回話,阿嬤不言不語離開,我只覺得阿公嬴了,硬是把準備抽回阿公肚子上的雙腳,伸得更直了!再說金含「事件」,阿公用雙手準確的「摸到」一顆金含,說:「嘴來!」,然後塞進我張開的嘴巴,這真是天下太平,多美好的世界呀!嘴含金咁,腳在阿公肚皮上,還蓋了被子,這對5歲的小孩而言,那真的是最高享受了呀!
日月如梭,一眨眼工夫,如今換我也變成90歲的老翁。大孫子奕同大概5歲了吧!從臺北的父母家,暫時寄養在嘉義我們家。夏日炎熱,開了冷氣,還是熱,家中只有老妻和小孫子,於是我就只穿短褲,這還差不多。孫兒大概第一次看到我這個阿公如此放蕩不霸,除了內短褲,一絲不掛,趁機發表意見:「阿公也不穿衣服,在那裡走來走去!」。
想到兒子住在臺北行醫,在家時必有很多客人或朋友常常來訪,怎能像我這個阿公那麼「瀟灑清幽」?我這個嵌公仔對這膽敢管嵌公仔的小孫兒,不僅不介意,還會笑而更加愛憐這個「戇孫仔」哪!只要有這麼「精明」的孫子存在一天,世上嵌公仔的秉性與種種孫兒相處情況,揆之內外各國總是怕是「死未斷」,怎會「絕種」?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