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接力寫春聯

祖父的遺墨。(鄭家提供)
祖父的遺墨。(鄭家提供)

文/喜鵲

對於祖父,我只有兩個比較清晰的印象:

一是他戴著一頂歐式呢帽,淺灰綠的顏色,帶著我在後院外邊的小路上摘取林投葉。那一刻,祖父五官身材模糊,整個人似乎都化成了那頂呢帽,很紳士的。另一個是祖父去世,辦喪事時的景象。在老家門外的晒穀場上,擺了許多大圓桌,那是告別式完成後作為告別宴用的,排場盛大。

除此之外,和祖父有關的其他訊息、事蹟,都是從家人或近親那兒得來的。以下大都是根據我大哥寫的族譜,加以增補整理而成的。

無心插柳 練出一手好毛筆字

我的家鄉在台灣中北部一個濱海的小村,那是一個稱得上是「窮鄉僻壤」的地方。我祖父自幼聰穎,許多事無師自通,艱困的環境阻擋不了他的自我成長。

那時我們村中有個曾進過學堂的人,許多幼童的讀本他都有。那時候還沒有「智慧財產權」這個概念,我祖父向他借來讀本,都要另外先抄寫一分(本),以備還書後,作為複習之用。久而久之,竟然無心插柳地練出了一手好毛筆字來。另外,他也利用晚上時間自學漢文,造詣頗深。

祖父的才能與智慧是多元的。可惜為了生活,他從事很多工作,種田、打魚、當乩童的「桌頭」(幫助翻譯及傳達溝通)。雖然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愛的事,但是他在書法方面的才華和表現,卻一直受到肯定。當時小鎮的許多廟宇主殿的龍柱、正門、側門、廂房等,所有的對聯都找他執筆書寫。

氣韻非凡「龍飛鳳舞」顯真章

自家新建「虎尾寮」(一種具有特殊格局和結構的房屋名稱。)時,從正廳進入內宅有左右兩扇門,他請木匠在門楣上嵌定兩塊檜木板,塗上一種紅色水性色料,等色料乾了之後,他腳墊矮凳,信心滿滿地用大毛筆在左邊的檜木板上直接寫上「龍飛」二個大字,右邊則寫上「鳳舞」二字。字體是行楷,大小約30公分見方。

「龍飛」、「鳳舞」這四個字,在我出生前就有了,我出生後,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沒事時,我常會呆呆地望著它們。但是,我家人可能都只視之為裝飾物品,從來沒人把它當成是難得的「創作」,所以在「虎尾寮」拆除翻新時,這四個字就下落不明了。為什麼會下落不明?極有可能是被當廢棄物扔了。

我努力地回想那4個字,的確寫得很好,筆意渾厚勻稱,筆勢圓柔,間架布局疏密合度,字形端整大方,整體有種平和、含蓄不可輕忽的氣勢。

要知道,我祖父是腳下墊著小凳子,抬腕懸肘,在平貼於牆上的檜木板上書寫的,難度之高是顯而易見的。那兩塊木板的寬度大約是B4紙的兩倍大。在小小方塊中要擠上二個斗大的、筆畫繁多、難度極高的字,殊屬不易,若再進一步想寫得優美得體,那更是難上加難。但我祖父也沒打草稿,拿起大筆,直接就寫了,而且寫出來的字,任誰看了都要喊「讚」!

其實,祖父大可選字形筆畫比較簡單的,或者他比較拿手的字來書寫,就像別人家一樣,寫個「竹苞」、「松茂」就很夠意味了,但他偏偏選了任何人看了都想避開的「龍飛鳳舞」,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那是不折不扣的「自我挑戰」,但我那有才華的祖父卻逕自地就寫出來了。

60多年後的今天,我試著揣度祖父的心態,除了挑戰自己之外,可能還有讚譽自己的成分,看我寫得多好多順暢啊!在偏遠的海隅,一個文明、文化因子沒有什麼發光發亮的機會,那就自己來創造機會吧!

他也教我大哥、二哥寫毛筆字,還要他們背口訣,一邊寫一邊唸:點要像桃,撇要像刀,橫要像竿,豎要像樁……(可惜接下來是什麼,我大哥記不得了。)。

三代接力寫春聯  

當年的台灣農村也和其他地區一樣,過年要貼春聯。那春聯當然是由祖父來寫,鄰居也都會送裁好的紅聯紙來請他書寫。祖父去世後,理所當然的,寫春聯的工作就落到我父親身上。我父親的毛筆字並不怎麼樣,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等我大哥能寫時,就讓我大哥來寫。大哥的毛筆字天生就帶有隸書意味,只可惜沒真正苦練過,所以寫出來的字是肉多骨少,幸好字形端整,乍看之下,還很像那麼一回事。

但大哥後來外出求學,雖有一段時間回鄉就職,但結婚後又舉家遷到台北。春聯也就沒人寫了。我父親看來看去,沒有其他人可選,就要我上去寫。一開始我是一筆一畫地、中規中矩地寫,那時也沒人說我寫得好,也沒人說我寫得不好,我以為我們都沒把這差事看得很殊勝,只當作一個過年必做的事來做。所以寫了幾回以後,就想小小地秀一下,寫草一點,其實也只不過是在筆畫中稍帶點行書那種連綿筆意而已。

我以為這樣寫比較有氣勢,也比較靈動有朝氣。奈何我父親並不認同,他在一旁頗為不悅地說,妳以為寫草了就比較好看嗎?當然他不會叫我重寫,可是自此以後,我再不敢忽視這份看似平凡平淡,其實帶有神聖使命的工作了。

 (123RF) 看似平凡平淡,其實帶有神聖使命的工作。(123RF)

後來,我也到巿場當街揮毫,賣起春聯來。我家鄉這個小鎮是個很純樸的地方,雖然我寫的真的不怎麼樣,還是有人買,而且生意還不錯。那時會來買的,我都假設他們的需求跟我家一樣,所以寫起來沒有滯礙。

可惜我也沒寫多久,結婚後就搬到外地,自謀生路了。

我的祖父一生備極辛勞,不但嚴以律己,也嚴格要求家人,生活起居,處處要求做到位,不得馬虎。臨終時,他特別強調子孫要孝順父母、敬重長輩。他說:父母長輩在世,聽從父母長輩的話,悉心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這是孝順之道,也是齊家之本。若為人子不孝,等父母長輩死後,就是殺一頭牛來祭拜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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