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人間的文字:千古一壺酒
五花馬,五花寶馬啊,一千兩百年前李白遣出長安城沽酒的馬兒回來了嗎?
1949那年,臺灣音樂家呂泉生為李白的千古名詩〈將進酒〉譜曲後,那句「與爾同銷萬古愁」就不斷迴盪在胸臆間,盼著馬蹄聲從遠古歸來,呂泉生也要銷解心中的鬱卒。
音樂家心裡有什麼鬱結的塊壘嗎?一天,那馬兒一個踉蹌,撞進了呂泉生的心坎裡來了。一陣驚喜,他追著馬兒來到了美麗的曠野。一排粉紅薔薇花搖曳在長竹籬上,蜿蜒伸向綠野,綠野盡處,火車像火柴盒,正一盒一盒鑽出山洞,冒出的白煙在藍天裡塗鴉,車頭煙囪喘了幾口氣,白煙直直挺向天空,空氣裡就有了波動,汽笛聲有氣無力的傳到音樂家耳裡。這時,才想起那馬兒來,慌忙的往曠野裡搜尋,已不見了馬兒蹤影。
忽然,草地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音樂家轉頭,視線越過那攀緣著薔薇花的竹籬,一群孩子噤著笑聲,向他跑來,他手掌遮眼抬頭望去,一個老農正舉著竹竿子往空中揮舞,猜想滿嘴都是罵聲,回頭看見濃蔭的茄苳樹下,那群孩子已嘻笑著從口袋裡掏出沾滿泥土的蕃薯,音樂家也會心地笑在心裡。
他走到孩子群中,指著遠山,唱著:「丟丟銅、丟丟銅,跟著我唱啊。」孩子們好奇的黑眼珠望著他:「丟丟銅是什麼?」他指著遠處的火車:「就是這樣,火車鑽出山洞的聲音。」
孩子們好玩地跟著唱了起來,音樂家的手掌殷勤地把聲音送上了藍天,火車似乎也聽到了,冒出筆直的白煙,輕快地奔馳在曠野裡。
三月來了,春天的雨從茄苳樹葉間滴下來。孩子們張著嘴大聲唱著「丟丟銅」,聲音穿梭在雨絲裡,指揮的手熱情地在空中揮舞。在這烽煙瀰漫的年代,更覺得童聲的純真可貴,音樂家的雙手更起勁了。
雨停了,空氣一下清新起來,大地換了新衣,茄苳樹旁的池塘裡跳出兩隻大青蛙,腆著白肚在綠色浮萍上展示,蜻蜓也趕來湊熱鬧,嗡嗡地在青蛙頭上航行,一時,池塘裡多了一批小小滑翔翼。
雨停了,前面山坡上的茶園裡,又冒出了採茶女的斗笠,音樂家興起,跑過去,往山頭望去,幾隻小羊兒正低著頭,悠閒地吃草。這樣的畫面讓他心裡響起了音符,山坡下層層疊疊的紅瓦矮屋,卻吸引了他的腳步。
走到村莊裡,瓦屋前一群孩童手拉手圍成圈子,玩著捉迷藏的遊戲,一旁,兩個男孩在黃土場上互相追逐,有人叫著:「老鷹來了。」有的拍著手,嘴裡唱著輕快的歌,音樂家聽來都是樸拙可愛的旋律,傾耳細聽時,從屋裡傳來婦女吟唱的聲音,輕步走近窗口,屋裡一位婦女正推著搖籃,嘴裡的聲音似吟似唱,那是來自肺腑的慈愛,他心中有了音符,口裡唸著:「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一點骨肉親,愈看愈欣色。」
茄苳樹下的歌聲消失了,孩子不見了。暮色從曠野四處圍攏過來,青蛙的聒噪催著田野進入恬靜的夢鄉,螢火蟲在屋前閃著點點黃燈,偷窺著屋裡的溫馨。
1945年三月,音樂家的大兒子誕生了,那年他寫下了《搖嬰仔歌》。
「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歌聲一路唱到了六月,茄苳樹下不見了蜻蜓時,池塘裡已長滿蓮花,朵朵粉紅搖曳在大太陽下。
走在炎熱無風的田埂上,六月田水真是燙人啊,遠處的農夫揚起鞭子摔在牛背上。音樂家瞇著眼睛望向山頭,那路邊的雜草熱得翻垂地上,坡上小路只是小路,還不見馬兒蹤影。抬起手臂在額上抹著汗,望著天空,他放下了懸念,不再等那馬兒了,他要自己釀一壺音樂家的酒。
「醉落去!」只見一人抓著酒罐子,搖著腦袋顛了過來,那人還穿著西裝,罐裡裝的可是音樂家的酒啊。這酒真醉人,我驚叫了起來。舞臺邊的女鋼琴家在休止符裡,側頭白了我一眼:「只是一個寫文章的,喝酒的事你懂多少。」我的聲音大了,可鋼琴聲還滿嘈雜的,您最後敲下連串鏗鏘聲時,連屁股都騰了起來,您太投入了,一定沒感覺。
「飲啦,杯底毋通飼金魚,好漢剖腹來相見,拼一步,爽快麼值錢。」這次,同時又冒出了兩個醉漢,也是西裝筆挺的,都抓著酒罐子,一個右手抓,一個左手抓,唱著向我撞來,吐字同聲同氣,一致得讓我佩服,歌唱家怎麼都醉成這樣,難怪我又驚叫了一聲,還好,熱鬧的掌聲幫我蓋了過去,可還是讓女鋼琴家聽見了,側身瞟了我一眼。
「好漢剖腹來相見,」三個人握著酒罐子,一個還仰頭一飲而盡,都輪番唱著這句話,女鋼琴家有力的指尖還幫腔作勢,一齊向我腦門衝來,好漢喝酒就要剖腹嗎?真叫我擔憂。那女鋼琴家又給我一個白眼,我又說錯了:「呂老師是要用音樂勸人拋開嫌隙,打開心胸,暢快喝酒,要用歌聲化解人間的仇恨。」琴聲特意拉長了,她得空轉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書呆子。」一群學生已緩緩走向臺前,齊聲唱著:「朋友弟兄無議論,欲哭欲笑盡在伊,」這樣就斯文多了。
呂泉生希望消弭當時的省籍對立,促使社會祥和,1949年,創作了臺灣飲酒歌《杯底毋通飼金魚》。
不管女鋼琴家說我是書呆子,也不管給了幾個白眼,一直以來我都在想著,呂泉生跟李白的酒,是否一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