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幸福 與她品味平凡生活

我們的人生要素其實也只有這些,僅憑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就能如此心滿意足,因為,這一切都是與這位女孩一起共有。
療養院坐落在八岳山麓下開闊的褐紅色平緩地帶,與數棟側翼同時並列展開,朝南而立。山麓的坡度繼續延伸,兩、三個小山村全都隨之傾斜,最後被無數的黑松重重包圍,一直連接著看不見的溪谷。
站在療養院面向南的陽臺上,那些傾斜的村落及肥沃的耕地一覽無餘,若天氣晴朗,在環繞村落的廣闊松林上方,還可以望見由南向西的南阿爾卑斯山和兩三條山巒的支脈,總是在自己山巔湧出的雲霧中若隱若現。
抵達療養院的翌日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間醒來,透過小小的窗格子望見湛藍的天空和宛如白雞冠的山峰,如同從虛空中冒出來一樣,湧現在眼前。雖然躺在床上無法看見,陽臺及屋頂上的積雪沐浴著春天的陽光,似乎化作了源源不斷的水蒸氣。
有點睡過頭的我,急忙起床走進隔壁病房。節子早已醒來,裹著毛毯,臉蛋微微泛紅。
「早安!」我也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燙,語調輕快問道:「睡得好嗎?」
「好。」她點頭答道。「昨晚吃安眠藥了,頭有點痛。」
我故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精神抖擻的將窗戶和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全部打開。耀眼的陽光令人目眩,一時間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不一會兒,待眼睛漸漸適應之後,便看見雪覆蓋著陽臺、屋頂、原野,連樹木都冒著淡淡的水霧。
「我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個夢啊……」她在我背後說道。
我馬上意識到,她好似硬要說出什麼難以言表的事給我聽。像往常一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次,輪到我轉過身去面對她,把手指豎在嘴脣前,不讓她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護士長慌慌張張的走進來,親切問候節子的狀況。每天早晨,護士長都要一個病房接一個病房走訪,探望住院的每一位患者。
「昨晚睡得好嗎?」護士長以活潑的語調詢問著。
節子一語不發,溫順的點了點頭。
* * *
這種山中療養院的生活,從一般人認為已經走到盡頭的地方開始,自然也就帶有特殊的人間性……我開始在自己的內心隱約意識到這種陌生的人間性,是在住院後不久,院長把我叫到診察室,讓我看節子患部的X光片那一刻。
為了讓我看清楚,院長把我帶到窗邊,把X光片對著窗外的陽光,一一詳細說明。右胸部幾根白色肋骨清晰可辨,而左胸部的幾根肋骨卻幾乎看不見,看見的只是一個巨大的病灶,宛如詭異的幽暗之花。
「病灶擴張的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想……萬萬沒有料到會變得這麼嚴重……這種狀況,在我們現在的醫院裡,說不定是數一數二的重症了……」
院長的這番話在耳邊嗡嗡作響,我像一個喪失了理性思考能力的人,完全無法將院長的話與剛才詭異幽暗之花的影像結合在一起,只能將二者並置於意識的門檻,從診察室走了出來。與我擦肩走過的白衣天使也罷,在陽臺上享受著日光浴的裸身患者也罷,住院大樓內的嘈雜聲也罷,還有小鳥的啼鳴,都與我毫不相干一一擦肩而過。
我最後來到靠最裡邊的住院樓,機械性的放慢腳步,正要走進通往我們病室所在的二樓臺階時,便聽見緊挨樓道的一間病房裡傳來一陣從未聽到過、令人不快的乾咳聲,心裡想:「啊,這裡也住著患者嗎?」然後茫然的盯著門上的數字:No.17。
* * *
於是,我和節子開始了我們與眾不同的愛情生活。
節子自住院以來就被要求靜養,所以她總是躺著。與住院前心情好時下床走動相比,節子現在看起來更像個病人,但也不至於病情有什麼惡化。醫生們也總是把她當作就要痊癒的患者來對待。院長甚至還半開玩笑的說:「我們就是這樣生擒病魔的。」
季節猶如要彌補以前耽誤的時光,加快了交替的步伐。春天和夏天幾乎在同一時間到來。每天早晨,黃鶯和杜鵑的啼鳴喚醒我們。接下來差不多整整一天,周圍樹木的新綠從四面八方朝療養院湧來,甚至把病房內也染上了一層清爽的綠色。在那些日子裡,連那些早晨從群山飄走的白雲,到了黃昏都要重新飄回群山。
每當我回憶與節子最初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也就是我幾乎天天守在節子枕邊的那段時光,其實與療養院的生活非常相似,每一天都美麗又單調,以至於分不清二者誰先誰後。
更確切的說,我們在重複著這些相似日子的過程中,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脫離了時間。而且,從這樣的時間中擺脫出來的每一天,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將會展現出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魅力。
這個在我身邊散發著溫熱、散發著馨香的存在,那略顯急促的呼吸,牽著我的手的那只柔軟的小手,那微笑,還有不時交流的平凡對話……如果把這些東西都丟棄的話,剩下的就只有空無單調的日子了。但我們的人生要素其實也只有這些,僅憑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就能如此心滿意足,因為,這一切都是與這位女孩一起共有。
如果說那些日子唯一發生的大事,那就是節子時常發燒吧。這使得她的身體一步步走向了衰弱,然而,就在此時,我們更細心、更緩慢的如同偷嘗禁果一般,品味著生活中的每一個平凡細節。正因為我們帶著幾分死亡氣息的生之幸福,才使得這種幸福更加完美而深刻。
——摘編自《起風了》,(印刻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