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鬍子的故事(上)

編按:七鬍子指六四聲援學生的知識分子,包括嚴家祺、陳一諮、包遵信、萬潤南、蘇曉康、王軍濤、陳子明。蘇曉康在社群媒體X發文表示,「劫後餘生,永不放棄」這八個字,是七鬍子的整體形象,無論「裡面外面」……他們一生都沒有辱沒那「鬍子」。
陳一諮最早在巴黎,跟萬潤南爭奪民陣的領導權,當年我被「黃雀行動」救到香港之際,民陣已在巴黎籌備,萬潤南要求朱耀明牧師「馬上把蘇曉康送過來,我們還等他起草《民陣宣言》呢。」
我飛抵巴黎,遇到的頭一幕,是在一個房間裡,只有陳、萬二人與我。陳一諮說:「當著蘇曉康的面,我鄭重告訴你,未來民陣是我的!」
「好啊,那咱們就等著瞧……」萬潤南冷笑答道。
陳一諮鬥不過萬潤南,他離開巴黎去了普林斯頓,組建並經營「他自己」的「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幾十年直至去世,其間頗有故事,我也略知一二,但是脈絡模糊,因為陳一諮攬到身邊的人,背景皆含混不清。
在普鎮有一天我去看電影,散場出來天已黑了,在停車場撞見陳一諮挽著一個女人,他馬上向她介紹:「這是蘇曉康」,卻含混對我介紹:「她是從某個大學來給我幫忙的。」
那個時候,「中國學社」已經星散,流亡者紛紛離開了普鎮,留下來的人,跟我還有來往的,只有陳一諮,他卻在西溫莎鎮學區最好的地段,買了一棟獨門住宅,跟那個女人過上日子了。我聽到的傳聞是,這是一個學法律的留學生,仰慕名氣,也喜歡出名,為此而來投奔陳當祕書,又不懂陳一諮搞的這套政策研究……
間或,此女也因為電腦網路生疏而來諮詢我,幾年後我收到一份婚禮請柬,稱陳一諮要跟此女結婚,陳淑平還來問我這事真假,因為她和余英時也收到請柬,然而這事並無下文。又幾年後陳一諮突然來電話,傷感告知:「她走了,我只有賣了房去紐約……」
然後,他忽然從紐約打電話告訴我,說「我有個哥們兒現在是大學校長,我就跟他說,派個女學生來照顧我唄。」果然就有個女生來了,但是有條件,要讀哈佛研究生,這當然難不住陳一諮,他於是一把年紀了又在哈佛劍橋當陪讀,然後又跟這女生求職到了洛杉磯,所以陳一諮流亡美國,前半截是他聘用女祕書,後半截是他跟隨女祕書,直到從洛杉磯傳來他去世的消息。
其實陳一諮是「七鬍子」中走的第二人,走得最早的是包遵信,他也沒有出國。大屠殺後「七鬍子」中四人逃出,三人被捕坐牢,其中包遵信出獄後「無公職、無收入、無醫保」,貧病交加,二○○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時在北京病逝,他六四後兩次中風,這是第三次,腦幹大面積出血,終於走了,他是「七鬍子」中第一個走的,享年七十,可據郭羅基說,包在北大還是他的學生。
老包十幾年境遇淒涼,但他卻是在八十年代「文化熱」中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因為那套《走向未來》叢書,他乃叢書主編;繼之而起的八九學潮又把他拽進來,這一次卻是我那幫《河殤》的合作者,遠志明、王魯湘、謝選駿等(我已被夏駿藏起來趕《五四》劇本),找到包遵信這位「文化明星」,搞簽名、發表公開信,還推舉他出任「北京知識界聯合會召集人」。
記得有一次我也被拽到東郊一個叫紅廟的什麼場所,見老包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裡,一口安徽話也講不利索了,到頭來上了「七黑手」名單……潮水退盡之後,就不會有人再找他了,據說他上通緝名單的罪名,正是那個「召集人」頭銜。
我查日記,五月十二日果然記載「紅廟會議」和《五一六宣言》兩事:
晚上六時參加會議,討論宣言,與會者情緒激動,聽不進我的話,只好隨大流。深夜與鄭義、趙瑜去嚴家修改文本。
當時我說了些什麼全忘了。所幸陳小雅的《八九民運史》,對此很多具體的紀錄,這裡摘出「紅廟會議」一幕:
「八九民運」中,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群體投入這場運動,是以五月十五日知識界的大遊行和《五一六宣言》的發表為標誌的。這兩件事,都是五月十二日晚上一個會上商定的。
五月十二日,接到通知者先是在北京東郊的團結湖公園西門集合,然後到紅廟的一家旅館開會。到會者有包遵信、劉再復、蘇曉康、蘇煒、李陀、趙瑜、鄭義、徐剛、夏駿、遠志明、陳宣良、王魯湘、謝選駿等四十多人。
會議開始,由蘇曉康介紹了組織者的設想,請眾人考慮知識界下一步的行動,然後由鄭義宣讀起草的一份文告(就是後來的《五一六聲明》初稿)。
大家對此議論了近一個小時,然後又討論了五月十五日知識界遊行的問題。確定了聯繫方式、集合時間、地點、參加者的裝備,以及遊行的組織者:趙瑜、徐星。最後,人們在起草的文告上簽字散會。
僅僅這個事件裡頭,已經出現三個「長鬍子」:包遵信、嚴家祺、蘇曉康,但若細讀文字,你會發現鄭義、趙瑜之晉軍的影子,而鄭義宣讀的,恰是前文我寫到他跟傅莉發生「歷史關頭」口角之後的那個《五一六聲明》。
那晚可能是我在國內見包遵信的唯一一面,我當然熟知他的大名,但是他被列入「七黑手」名單,是何肇因?坊間傳聞,他雖名列《走向未來》叢書主編,卻是金觀濤、劉青峰夫婦借了他在中華書局的編輯身分,這是「文化熱」當年的普遍做法,民間需要找「婆家」,由此而令他在八九風暴驟起被推上風口浪尖?後來據嚴家祺說,包遵信被通緝的原因,乃是和他一道出任北京知識界聯合會正副召集人所致,而這個頭銜,正是「紅廟會議」產生的……
王軍濤從監獄中被中共送來美國,以流亡換取坐牢,陳子明則始終不肯出國。「六四」二十五週年之際,王丹搞了一場「倖存者」重聚活動,那次在國會前倒影池旁有一個祭奠儀式,我代表「七鬍子」發言,我說二十五年過去,七人中兩位已經離世(包遵信、陳一諮)、兩位身患絕症(陳子明、萬潤南)……
會後王丹又去波士頓探視陳子明。我才知道陳子明因癌症來美治療,跟已經去世的王若水一樣,到了波士頓。一日晚在賓館裡聽王丹、王軍濤、李進進交談,說陳子明化療已停,打算回家了,欠下三萬醫療費尚無著落,我說我去請李曉蓉設法。
下午從D.C.返回德拉瓦途中,我的手機響了,是王之虹從波士頓打來,她說子明化療做不下去了,腹水嚴重,準備回國找中醫,已訂了回程機票,她不知道李曉蓉是誰,只委託我表示感謝。回家後我即聯絡曉蓉,她跟國務院先談,對方不積極;她再找國家民主基金會(NED),這邊一口允諾,事情落實了。
小平頭
我從來沒有見過陳子明。但是在中國的異議光譜中,他跟前面說的那位陳一諮,恰好成犄角之勢:一個是從民間進入體制並試圖影響決策層,另一個則是堅守民間、以社會壓力影響高層。一九八八年底我被告知,公安部給中央書記處的一個報告,說導致中國社會「不安定因素」,有七種人:
1. 臺灣特務,
2. 「四人幫」餘孽,
3. 社會犯罪分子,
4. 以方勵之為代表的持不同政見分子,
5. 以劉曉波為代表的全盤西化的自由化分子,
6. 以王軍濤、陳子明為代表的有危險政治傾向的青年知識分子,
7. 以蘇曉康及「《河殤》派」為代表的文化政治勢力。(下週二待續)
——摘編自《雨煙雪鹽》,(印刻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