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案】越活越柔軟

按理說，隨著經歷的事情多了，人會變得更明理、更練達。隨著世間的冷暖品嘗多了，人會變得更豁達、更平易、更珍惜情誼。到底，為什麼有些年長者，反而變得頑固、不可理喻？

有一位73歲阿公，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從腰痛，痠麻，一路到左大腿、左小腿。在家附近，看了幾位醫師，沒看好，就自己從居住在火車北迴歸線上的家，開了40公里車，到北部，再由住北部的弟弟，請假陪同坐高鐵，輾轉來看診。

阿公身高167公分，體重83公斤。肚子很大，有如豬八戒的身材。頭髮稀疏有如沙僧的髮型。手上臉上布滿老人斑，都是睜大了的眼睛看人。講話聲音很大，上下兩片脣很薄，色暗近黑。講話時鼻翼煽動，滿嘴的口水，還常噴到人，很會碎碎念，有如唐僧的嘴。

阿公腦筋很會急轉彎，有如孫悟空的腦筋，有時還像少了一根筋。步履蹣跚，拄著拐杖，時不時，弟弟還要扶著他，稍微走多點路就會喘。生活和健康的壓力都很重。皮鞋擦得很亮。想要到西天取經嗎？這一切景象，似乎離西天越來越近。

針灸處理

通常頭上的針，都在診間先針。老人家的第一針，補陽氣，針百會穴。顧念阿公舟車勞頓，用細針，輕刺激。只用5分針，下針剎那，阿公就縮著脖子，手捧著頭，大聲尖叫，好像在殺豬。

我告訴阿公的弟弟，這樣怕針，沒辦法用針灸治療，那就改吃藥。阿公馬上說，他堅持不吃藥，說是一吃藥就會吐，可是，他還沒吃到我開的藥。弟弟在旁和哥哥拉扯，鼓勵並勸老哥再試試，那麼遠跑來，什麼治療都沒處理，白白浪費一天的時間和車費。

好不容易阿公同意再試試看。到針灸房，腰部問題，要採伏臥針灸，阿公才剛趴下，就擺臭臉，說這樣趴著不舒服，沒辦法呼吸，又吵著不要針了，只好改仰躺，先調氣機。

通四肢關節，針合谷、太衝穴。左腿痠麻，針風市、陽陵泉穴。補氣血，針足三里、三陰交穴。阿公只肯針到此。才針幾個穴位，就花了不少時間，因為每針一針，阿公就唉呦唉呦的叫，要停下來等阿公喘個氣，半哄著，才有辦法繼續針。等全部針完時，阿公生氣的說：「醫生，你是不是要把我整死？」

阿公無法接受針灸，也不肯吃藥，我建議弟弟就近看醫生，並介紹當地醫生給他。3週後，阿公又來看診，說我介紹的醫生，針灸很痛，而且還在針上加電，更痛。阿公拒絕再去治療。其實，阿公給我針灸，也喊痛啊！弟弟在旁，很無奈的樣子。

我對阿公說：「如果要給我治療，你就要乖乖配合。這樣才有辦法幫你治療。」阿公這次趴著針，背部緊繃，針天宗穴。腰部痠痛到下肢，加針腎俞、秩邊、環跳穴。每下一針，阿公都是哀哀叫。

在針灸的過程，阿公常叫喚弟弟，說他哪根針會痛，頻頻叫我去調針。幾次下來，和他同一時間看診的阿婆，實在看不下去了，在旁笑他(臺語)：「人那麼大隻，還那麼沒路用，哪有那麼痛？大男人，笑死人！」阿公立即凶悍的回嘴：「痛的又不是妳。」

每次來診，阿公一走進針灸房，馬上把電扇開到最強，連冷天也不例外，也不管其他病人大喊很冷。可憐體弱的小姐，不是走避，就是等下一批再針灸。雖然我勸說阿公，電扇開太強，不利於針灸走氣，但他堅持強扇，絕不妥協，使我左右為難。

這種腰椎間盤的問題，配合吃藥，治療效果會比較快。我試著送阿公幾包水藥給他吃，阿公吃了竟沒吐出來。之後，我每次送不同的水藥給阿公服用，安神的、健筋骨的、固腸胃的、顧腦的，他都沒有拒絕。半年後，我說：「阿公，你要不要按你的體質煮水藥，這樣可縮短療程，你兄弟倆才不會太累。」阿公馬上回應：「你怎麼把我叫得那麼老？我不要吃水藥，會吐。」弟弟在旁聽了，無奈的搖搖頭。

有一次，阿公說要請假2個月。我想是來看診，路途遙遠，奔波很辛苦，很累。阿公的腰腳問題，也好很多了，後來的針灸，兼調阿公的失眠，心臟病，肺纖維化，曾患前列腺癌症後的保養。最令人感動的是，弟弟每週請假陪老哥，實在勞累，手足情，血濃於水，幾人能做得到？老哥要請假，弟弟不但沒有鬆懈休息的喜悅，反而眉頭緊皺，怎麼會這樣？

阿公接著說：「我要去大陸找人！」阿公的親人是不是在大陸？不然，怎麼都是弟弟在照顧？我好奇的問：「你要去找誰啊？」阿公說他要去找一個朋友，那人欠他200萬，跑到大陸去後，就沒消沒息的，已經10年了。而且，阿公除了只知道他的名字外，不知道那人的電話，也沒有住址，大海撈針啊！阿公執意要去，而且是一個人去。

阿公走路雖然有進步，但老態龍鍾，在人群中，一個不小心，沒有人陪伴的話，很容易被絆倒。阿公還有心臟病，我很擔心的問：「你有沒有找人安排行程？」阿公若無其事的回答：「去了再說，沒找人幫忙。」

弟弟等老哥在針灸房針灸時，跑來跟我說，他怎麼勸老哥不要去大陸，老哥都不理他，一意孤行。他在大陸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親戚，更沒去過大陸，弟弟非常擔心老哥的安危，要我幫忙勸說。事情大條了。

等阿公針灸出來，我把他請到診間，說：「老哥，來，我仔細把一下脈，看你能不能去大陸？」我故意把脈把了很久，阿公急得直問：「醫生，怎樣？我可以去嗎？」我望了他好一回，面色凝重的說：「你不准去，你的命，比200萬還值錢，去了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阿公氣噗噗的，一直問為什麼，如果我要解釋，他就會反駁，而且一大堆歪理，我乾脆斬釘截鐵的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終於化解一場危機，弟弟才鬆了一口氣。

阿公對弟弟的殷勤扶持，不領情，不感謝，從沒給弟弟好臉色。有一次過馬路，走到中間，號誌燈閃黃燈了，弟弟請老哥走快一點，老哥生氣的說：「你要我快一點，快點死是嗎？」連弟媳婦都看不過去。

有一次，阿公去看西醫，請醫生幫忙評量巴氏量表，因為他想請外勞照顧。醫生回答他說：「你開車，開得比我還猛，怎麼幫你？」原來，有一次在停車場，阿公車速很快，差點撞到醫生的車。

好一陣子，阿公沒來看診。有一天，陪診的人，多了一位女士，經弟弟介紹，竟然是嫂子！原來阿公有家室，還以為他是獨居老人，並且還有3個孩子。老婆和孩子都和弟弟住在同一城市。家人都受不了阿公，不和他聯絡，也不理他。現在連弟弟也受不了阿公的脾氣，看診的事，想交棒給嫂子。但是從此以後，阿公就沒來看診了，因為大家都不肯陪診。

有一天，阿公滿臉疲憊的出現在診間，竟沒有家人和弟弟陪診，我很驚訝的問：「你自己來嗎？弟弟呢？你是怎麼來的？」沒想到，阿公竟然包計程車來，一趟來回要5千元，單程車程，近4個小時，我聽了差點暈倒！

算一算，一週一次，一個月要2萬元的車資，那是多大的負擔啊！來回坐車時間近8個小時，老人家怎麼受得了？而且阿公常尿急，長途車程，怎麼挨過？阿公又不是生什麼大病，調養的保健，每個醫生都可以處理。

我很嚴肅的說：「如果你沒有家人陪伴，不要來看診，錢不要亂花，老本省省用。」並介紹了北部5位醫生給他去看，看他和哪個醫生有緣，阿公挑剔得很。結果，阿公很不高興的說：「醫生，你是不是想甩掉我，不幫我看病。」真是冥頑不化！並通知阿公的家人，他包車的事，家人也無可奈何，隨他去。

第二週，阿公竟然還包車來看診，我告訴與上一次同一個司機小姐說：「如果阿公沒有家人陪伴，不要載他來，他有潛在的心臟病，身體狀況不穩定，萬一路上出事了，妳承擔不起。」阿公眾去親離。為什麼人會把身體、感情搞到這個地步？

人生是個變硬的過程，從出生柔軟如綿，一直到腿硬，肝硬，腦硬，最後僵硬。有些人25歲時，心已硬已死，80歲時才埋葬。人生不簡單，盡量簡單過。至少，是不是能讓心思越活越柔軟，以柔克剛？

——摘編自《七情掛心——迷雲遮慧月》，（博大出版提供http://broadpressinc.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