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洪流的中流砥柱 我的父親——曾群芳(下)
描繪父親可以有千百種方式,因為他有千百種形象。
父親雖然嘴巴嚴厲,但他一生樂善好施,廣結善緣,這點影響我甚巨。記得一次攙扶父親出門,才邁出大門,一位路邊賣地瓜的太太叫住父親,送給我們一大袋地瓜,並以幾乎跪地之姿向他表達感念之情。在我的追問下才知,原來,有天父親出門時碰到警察在樓下臨檢,倒楣的地瓜攤販被警察開了張幾千元的罰單。攤販太太向警察求情,因其家中正巧遭逢變故,付不出該筆罰款。然警察並沒有因此手下留情,倒是父親在旁聽見了主動伸出援手,幫助那位太太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父親在訴說此事時面無表情,全然不覺這是什麼感人肺腑的故事,並告訴我無需告知他人,他的種種布施善舉。
這當然不是父親第一次的善舉。他長年捐助佛教團體及弱勢人群,為善不欲人知,早為年少時代的我深深敬佩。當年我常以父親之名進行小額捐款,以為這是孝行的表現,怎知父親得知後極為不悅。當時我無法理解他的怒氣從何而來,後來方知,他認為他給我的零用錢是讓我溫飽用的,不應拿去布施,要的話也應等我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後再做。同時,我因私自使用他的名,壞了他一向低調的慣性。父親對我生活的關懷以一種隱諱的方式呈現,不理解他的性格是無法體會的。他樂善好施且正義的形象深植我心,讓我樂於繼承他的意志,繼續在世間行菩薩道。
刀子嘴,卻掩蓋不住柔軟的心
我非常感謝父親對我在學業、事業,及生活上方方面面的支持。他在子女教育資源的分配上並沒有男尊女卑,長幼有序的舊思維,使得年長後靈魂回歸的我,也能夠追求自己的志業,並出國深造。儘管他叨念我們選讀那些藝術、法政、社會學等不能賺錢的科系,擔心我們未來不能養活自己,最終卻還是支持我們的選擇。當年我選填社會系,還嫌父親的思維媚俗,只想要我們學商賺大錢,後來聽了父親年少的故事,才知道自己對父親的忖度是多麼地愚蠢。原來父親給予我們的血液裡,留存著士大夫的精神,我們骨子裡的反叛思維正是父親精神的傳承與再現。
我在美國拿了人類學博士,後來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教的是令父親疑惑不知在幹什麼的性別研究。三年前我意外懷孕,不願奉子成婚,卻擔心父母的顏面。父親一句話「被欺負的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這樣的男人靠不住,我們不是養不起!」他的堅定與鼓勵給予我很大的勇氣。
父親只在乎女兒的幸福,不在乎顏面的表現,令我十分震撼與欣喜,因為這是很多父母做不到的。他再三告訴我,只要經濟能力許可,不必委屈自己,若因此成婚而辛苦,他也會不捨。父親對我的關愛與支持成就了我現下生活的圓滿,我衷心感謝。
從旅美讀書到香港任教,我過去長年不在家,只能與父親透過視訊聊天。有了孫女小曦後,視力模糊的他只能透過電腦螢幕看孫,十分辛苦。感謝老天的安排,讓我在去年底工作結束離港返台,在父親離世前的最後一個月賦閒在家,得以終日陪伴。
父親這一生人格充滿矛盾,脾氣壞嗓門大,卻也因此可愛。我永遠記得還未上學時與他相處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父親上班前刮鬍子,我就站在旁邊看。父親的鬍子是綠色的,那刮鬍刀就像除草機在草坪上轉動一般,轟轟的馬達聲音十分有趣。父親常常假裝要替我刮鬍子,我很害怕地跑掉。後來父親被媽媽罵,說小孩皮膚那麼細嫩,鬍子會越刮越粗。結果長大後我還真長了一些鬍子,每次用剪刀修剪時,就會憶起那兒時的清晨,父親的鋤草機的聲音。
祝福我的父親——曾群芳(1928~2020),在天國安詳。(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