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夜書懷
初識杜甫,是在一個晴朗的夏日午後。熾耀的陽光透著潔淨的窗玻璃,替詩三百的書頁綴了層金,我痴痴凝看,剎那,被眩迷了心魂,再聽不見老師的引介。什麼詩聖、什麼詩史,那些個片面字眼,全沒眼前那立於字裡行間的抑鬱身影來得生動。
你怎麼了呢?為何、為何要這樣地憂愁?我在心底對他問道,他沒有回答,沉邃的眼像望著我,又像透著我望見蒼生,含帶了無盡悲憫。
於是,我懂了,懂了那沉默背後所賦予的意義,懂了那些他未曾對誰真正訴說的言語。那是一種帶痛的了解,讓我的心不住酸澀得發脹,無計之下,我只能無助地藉由對文字的揣想,來安緩被觸動的、我靈魂深處的騷動。
以指間輕劃過書頁上的楷體字,我的思緒瞬間遠去。
〈旅夜書懷〉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步在夜晚的江岸,凜冽的風如刃刮過他面頰,似是漫天讒言成傷無形無數。他瞇細了眼,凝望江上的一葉孤舟續它的漂泊如他,而他的寂寞如它的危檣孤聳。漫天繁燦映入江中,就像淒落,襯得這原野闊如天穹。而那銀輝還覺不足夠,盪入江流,洶湧出幾代賢英的豪慨。
是為了什麼因由走上這條路,他已遺忘,明明是決意深刻於心的呀!那志懷、那宏望,但記憶卻像滯留在落地的第一聲啼哭中,離得遠了,太遠太遠。於是他失了方向,筆下文章就算名布天下,亦無法再為他指明應走之道,正直之道。是歲月坎坷了前路,又或髮蒼視茫的傷感礙住了腳步,人生、官場他竟無一不惘。
人皆稱天地之大。天地之大,若鴻鵠在中不得展翅,那麼以狹隘稱之又何妨?而他,他這一離了群的孤鷗,竟想望在這狹隘中,撲騰出半個民安盛世。「懸念當了。」此句應予杜甫,也予我。思緒回歸。逝者如斯,前人不見,後人不及。不及如我,於白日、於詩三百中,養著了一個哀壯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