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講堂──從開槍的刺客到非暴力抗爭的提倡者

⊙黃文雄

各位關懷民主前途和堅持公平正義的朋友,大家好。今天我只想講一小段故事,和大家分享一段心路歷程:我怎樣從一個開槍的刺客,變成一個人民非暴力抗爭的提倡者和實踐者。

43年前,1970年,我在美國向訪問紐約的小蔣先生開槍。之後開始了25年的逃亡,一直到17年前,1996年,才偷渡回到故鄉。

在那逃亡的25年裡,我有不少時間檢討我當年開槍的事。我今天想向大家報告的,就是這番檢討的某些結論。要檢討就得先搞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麼。簡單的說,我和一批思想接近的海外學生,當年的目標是這樣的:

第一,打倒拆解當時蔣家威權獨裁政權。那時這個政權有多殘暴?放開獨裁不說,我只須指出幾個基本人權的例子。如果你看了一本政府認為你不該看的書,你就可以被逮捕坐牢,甚至被羅織出可以殺頭的罪名。還有,譬如說,即使你出國留學了,還是有職業學生的校園間諜在監視你,打小報告。我自己就上了黑名單。

第二,建立一個民主政府,讓人民可以真正當家作主,包括決定國家未來的各種選項。這是當時1960年歐美學生運動,因為對代議民主的不滿,所主張的「參與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我稍後還會提到。

暗殺了蔣介石的繼承人,就可以達成這樣的目標嗎?我當年雖然年輕,頭腦倒還沒有這樣簡單。但我的確有個非常、非常有限的目標。我知道即使小蔣先生不在了,老蔣還會牢牢地掌控台灣。但小蔣如果不在了,父傳子的蔣家接班計畫就會失敗,國民黨內的接班權力鬥爭將不得不重新開打,這就有可能打開一些政治上的可能性。

不管我這個有限的設計是否實際,無論如何,暗殺失敗,整個計畫當然也就落空了。但這還不是我改變對暴力思考的真正原因。

在25年的地下逃亡裡,我有機會和許多國家的流亡人士交換經驗。就拿台灣來講,台灣民主化的開始──請注意我說的是開始──不就是人民利用國民黨內鬥,以及當時第三波全球民主化的國際潮流,人民用非暴力抗爭換來的嗎?

如果往前往外看,就像台灣農村陣線這份小冊子所舉的例子,印度如何從大英帝國爭取獨立?美國南方的黑人如何打破嚴厲的種族歧視和迫害?波蘭的團結工聯如何馴服共產政府?蘇聯大軍入侵捷克時,捷克人民如何赤手空拳地抵擋了80天?這些「如何」的答案,哪一個不是人民的非暴力抗爭?

這是我和那些各國流亡人士──其中不乏打過城市游擊的戰士──最後獲致的結論:人民的非暴力抗爭。所以回國以來,我一直在參與和從事包括人權運動的各種社會和公民運動。

我們也許可以以1970年我們那群海外留學生的兩個目標為準,來看看目前的台灣。首先,透過非暴力抗爭,人民是打破了獨裁體制,換來了民選的代議民主,也爭到了某些基本人權,像我們今天可以在這裡集會;也爭到了看得到卻很難吃到的罷免權和公投權。

但第二個目標,參與民主呢?我早先說過,當年歐美很多學生運動之所以主張參與民主,就是出於對代議民主的不滿。我想我也許可以代表大家說,這些年台灣人民就吃盡了代議民主的苦頭,我們選出了代理人後,公共事務好像就不再是我們的事。我們只能投選票;而我們的代理人,卻早就被既可投選票、也可以投支票的財團所綁架了。

所以我非常高興看到,農村陣線和其他團體正進行籌備,要對非暴力抗爭展開有系統的研究、教育和訓練,讓人類所累積的豐富的非暴力抗爭經驗,在台灣能有更有效地發揮。我相信人民的非暴力抗爭的能量的累積,將是邁向參與民主最好的實踐。台灣的社會運動和公民運動,將有一個全新的再出發。

時間有限,老人講話又慢,我無法針對非暴力抗爭多說什麼。最後我只想對政府說,別擔心我們說非暴力是講假的。你們也許不珍惜台灣的民主和人權,但我們時時刻刻都記得,依據中國的〈反分裂國家法〉,台灣如有動亂,就可以以之為藉口,對台灣出兵。

我們甚至連國防都想到了。你們知道嗎?香港的人正在準備明年要用非暴力抗爭占領中環。我們會用我們的智慧和毅力,讓中國政府好好考慮,即使併吞了台灣,會不會有吞食後的消化問題。放心吧,我們連你們長期忽略的嚇阻國防不可或缺的這一環,也都替你們想到了。

結束之前,我只希望,大家今晚回家的時候,腦中都有一幅圖畫:一個金字塔。這個金字塔的頂尖那層,是統治集團的政治領袖和他們的金主;第二層是他們的協助者,包括軍警和其他公務人員;基座那最厚的一層是廣大的民眾。

這個金字塔能不能穩定屹立,依賴的是民眾的服從和合作。如果民眾撤回他們的服從和合作,甚至進行非暴力的干預呢?對第二層的協助者會有什麼影響?對頂尖那層又會有哪樣的衝擊?我將留給大家,還有統治者,去好好想像。

可以確定的是,選舉投票之外,民眾絕對不是沒有權力的槓桿可用的,全看我們怎麼學會使用。今晚大家的參與和活動就是一種鍛鍊,而且我們也會繼續我們的鍛鍊,鍛鍊我們的智慧、毅力、視野和想像力。

在看到非暴力抗爭訓練一定會有的教材和紀錄片之前,我想邀請大家現在就接受這個挑戰:想像稍早提的印度、美國南方、波蘭、捷克, 還有其他許多人民非暴力抗爭的歷史案例,是如何可能?如何實現的?

我們也許不必走到某些案例的抗爭強度──這全看政府的作為──但我相信,人民非暴力抗爭力量的儲備,即使備而不用,是改革我們這個代議民主,例如落實罷免權、公投權和轉型正義,以及邁向參與民主最有力的保證。謝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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