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終其一生,不過苟且二字」?
網路上流傳陳寅恪先生的一段話:「我們這塊土地,這些人,終其一生,大多所行,不過苟且二字。」筆者搜尋可能的出處——三聯書店1995年出版的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沒找到類似的語句。再比對陳寅恪的白話文風格,也沒見先生寫過「我們這塊土地」、「這些人」這類大白話,便認定此話不是出自陳寅恪之筆,有人借大師之名將它傳播了。
其實,筆者認同此言所表達的意思,隨著閱歷增長,對它的認知也越加深刻,覺得傳神的就十字「終其一生,不過苟且二字」。若它真出自先生之口,不會是對命途多舛有感而發吧?
繼而又想,此話借先生之名廣傳,而先生崇尚真實,曾對女兒說過,偽假的東西不會長久,真實的東西永遠真實(《陳寅恪的最後20年》);這流言雖合理,源頭卻與實不符。於是技癢,做起此言的修辭解析。
先看「終其一生,大多所行,不過苟且二字」,中間「大多所行」雖補足前者「終其一生」的過度概括,卻削弱後者「不過苟且二字」的語勢,即用後置狀語修飾前面的短語,但與後面的謂語有了隔閡,減損了前後兩句「終其一生,不過苟且二字」的表達力道,這不是好的修辭法。先生的白話文筆亦有後句補足前句,但後句皆置句尾,可獨立成句。
以陳寅恪1953年12月「對科學院的答覆」為例,文中有這麼一段:「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我當時是清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文中兩處出現筆者所說的後句補足前句,一處是「清華校長是羅家倫,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另一處是「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
第一處「眾所周知」是個使用廣泛的成語,此處既補充說明前面兩小句「清華校長是羅家倫,是二陳(CC)派去的」為眾所周知之事,亦可作一獨立小句說明前面兩個事實皆為眾人所曉。因此,「眾所周知」前的逗號,對於該小句是獨立成句還是補足前句,都不成問題。這裡陳寅恪點明他提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在羅家倫任清華校長期間。
第二處「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前的標點,有的版本用句號,有的用逗號,二者皆可;用逗號表示跟前句關係緊密,用句號表達它獨立成句。所以,現代中文講文法,句讀仍為第一要素,以停頓表示前後兩句有間隔,此處無言勝有言,關聯之義盡在前後語意之銜接。
陳寅恪的研究範圍甚廣,尤以中古史見長。筆者的研究亦涉及漢語中古音,曾在一文中引述陳寅恪〈從史實論切韻〉的觀點。他在分析顏之推《音辭篇》後這麼說:顏黃門「豈非於心目中本懸有一絕對之標準,此標準亦即未染吳越語音時,殆即東晉過江時南⽅僑姓士族所操用之洛陽舊音邪?」陳寅恪認為南方士族的金陵音才是最接近「正音」的時音,從現代語言學的角度,「洛陽舊音」只是一個概念。陳寅恪的這篇漢語史代表作對古代文人的「正音」觀與時音的關係分析得十分透澈。
陳寅恪學術成就非凡,身後被人託名亦可理解,筆者贊同託名者藉助網路揭示特定歷史時期民眾的普遍心態——終其一生,不過苟且二字。底層百姓如此,讀書人亦如此,後者或可小隱於野,大隱於市,卻發不出聲,不亦苟活邪?
筆者又想到陳寅恪晚年境遇,慘狀無以言表。他在生命最後階段向當時中山大學「工宣隊」遞交最後一份「申請書」(未寫日期)這樣寫道:「唐篔(陳寅恪夫人)力小頭暈,有時扶不住,幾乎兩個都跌倒在地。一位工友工資二十五元,飯費十五元,可否每月在唐篔活期存款折中取四十元為老工友開支。又,如唐篔病在床上,無人可請醫生,死了也無人知道。」從這般乞討言辭看到,陳寅恪病榻中的最後日子豈止苟且,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縱觀陳寅恪一生,有學術影響的著作大都發表於1949年以前,此後出版的重要論著很少;即便如此,他堅持始終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一直為後人欽佩,此精神亦即踐行其「匹夫不可奪志」的非苟且人生邪?
國學大師陳寅恪簡介
生於1890年,卒於1969年,學貫中西,通曉德語、英語、日語等20餘種語言。開創以詩證史、以史解詩的學術方法,一生治學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史學家嚴耕望將他與錢穆、陳垣、呂思勉並稱為「現代四大史學家」。
陳寅恪生前反對使用簡體字,曾託人向中國大陸當局表達反對之意,他自己的書出版時,也強調不能使用簡體字。但,陳寅恪的遺願在2020年逝世超過50年,著作權保護期滿時被打破,中國有家出版社出版《陳寅恪合集》,第一次將他的著作以簡體字印行,引發輿論爭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