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讀《 莊子 》

讀《莊子》，往往因經歷與需求的不同，每個人的體悟也各有差異。

幾十年前接觸《莊子》一書時，正值年輕氣盛，常隨人奮發，雖然能力有限，卻不以為意，當時所看到的《莊子》，是「大鵬的逍遙」、「顏回的坐忘」、「至人的用心若鏡」、「壺子的四相」等，以為達到如此境界，才能超脫心靈、超然於社會，以獲得身心的大自在。

只是在社會的急遽變化下，幾番職場人事衝擊，適應力降低，如今謀職無門，反歸兒時鄉村，重回簡樸生活，步調不同於職場競爭，心情感受異於昔時觀點，此時再度拾起《莊子》，竟是些小人物的安身立命之道，沒有高尚的名利生活，卻有如實的精神生命，令在貧困鄉居的我，頓時多了不少同伴與效法的對象。

《莊子》一書的作者，歷來多有爭議，有人主張：〈內七篇〉立論精闢，為莊子所著；〈外、雜篇〉行文較為蕪雜，乃其弟子所著。然而，莊周立論應該始於年輕氣盛、歷中年謹慎、終至晚年成熟，於是作品便呈現各階段不同的特色，因此我概稱《莊子》是莊周所著。

莊周筆下小人物，活得各自精采

孟子曾說：「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因此，我將從莊周的一生，來描述我所看到的《莊子》。

莊周曾經當過「漆園吏」，是看顧漆樹的小官，收入微薄，家境貧困，有一次還不得已去向監河侯借粟，不料卻被刁難，氣得莊周反脣相稽，謂自己如同一尾小魚，只需一點水就能苟活，何必他日引西江的水來救，屆時早已變成市場上的魚乾了，便負氣而去。

元 華祖立《玄門十子圖．莊周》。（公有領域）

莊周可說是理想型人物，在物質如此困乏之下，還堅持著「逍遙遊」，可見他所謂的逍遙，應該是「苦悶的逍遙」吧？也因為他的貧困，使他更能體會中、下階層的心境，也能充分分享著他們勞動之美與精神生活的豐富，使他不自覺的歌頌他們，從雕刻家到殘障人士，在莊周的筆下，都是一幅幅美麗的圖畫。

他筆下的小人物，有雕刻家梓慶，雕刻之前要齋戒七天，遺忘了四肢形骸，然後進入山林之中，以天性觀察樹木仿若有形，再伐木雕刻，所以作品皆能巧奪天工。

有捕蟬的曲背老人，練習捕蟬時，在竹竿前頭放置兩顆小丸子，然後手持竹竿另一端，練習穩度，直到小丸子不會墜下，再增至三顆，如此到了五顆小丸子而不會墜下，這時候的手臂與所持的竹竿宛如一體，便能輕易的捕蟬了。

有屠夫庖丁，剛開始解牛，如同伐木般的砍切，到了十九年之後，經驗的累積，刀法的熟稔，看牛已非全牛，而是看透牛的筋骨理脈，所以屠刀能循著牛的肌理解下，騞騞的聲響如同音樂，律動的肢體宛若舞蹈，等到解牛完畢，屠刀猶如剛磨過般的鋒利。

有魯國殘障人士王駘，門下學生之多，可與孔子相仿，品德之高超，連孔子都想拜他為師，所以王駘形體上雖然殘缺，卻有「不言之教」的德性。

這些小人物的寓言，充滿著《莊子》一書，可見莊周對人非常重視，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能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色彩。

生命除了名利，更值得追尋的是？

然而，堅持自己的生活，又有幾人能夠，身為社會的一分子，必須符合社會的名利觀，如此才能溫飽家人，進而光宗耀祖、服務人群，如此才有益於家庭社會，活出生命的光采。

可是此等崇高的理想，試問有幾人能夠達到？這種情形如同「伯樂治馬」，為了伯樂期許的千里馬，所有的馬匹必須經過嚴格的錘鍊，因此而有千里馬的產生。可是卻有半數以上的馬匹因體力不支而倒斃，如此的成就名駒，就像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麼「名」真的比生命更可貴嗎？

在當今社會的結構中，一切利益的追逐，如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丸其下」一般，可是人人均為「利」所趨，以為無「利」將無法養家活口；無「利」將難以改善生活，進而救濟他人；無「利」將不足以增加生活色彩，豐富生命意涵。

《四庫全書》版《莊子》。（公有領域）

可是為了追逐名利，卻必須如此的付出，值得嗎？莊周反覆思考著這個問題，有一天，楚王派遣使者來延請莊周為相，莊周卻告訴使者：楚國有一隻三千歲的神龜，被宰殺後，裝飾起來供於廟堂之上，牠是喜歡留下遺骸被珍藏著？還是拖著尾巴，沒沒無聞的在泥土裡爬行？顯然莊周是選擇後者的生命理念，因為他認為生命除了名利，還有一樣不可或缺的東西，是值得終身追尋的！

這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莊周認為是精神生活。而且在他的體驗中，發現降低物質的需求，有助於提升精神的境地。也因為他安於貧窮，降低名利慾望，無形中對世界有另類的看法，進而體察出各種事物的不同價值。

比如惠施說：有棵大樹名為樗，枝幹彎曲臃腫，無法製作器具、用於建築，以致於雖然長在路旁，木匠連看都不看一眼，因而長成如此高大。可是莊周卻回答：這棵樹既然如此無用，可是它高大的樹蔭，卻能提供路人乘涼之處，萬物休養生息之所，因此它的無用，反而成就了它的大用。

在莊周的生命歷程，精神生活是豐富而多樣化的，從烏龜在泥土裡自在的爬行，到大鵬鳥高空中逍遙的飛翔，也因為精神可如此自在、逍遙，物質便相對的減少貪求。

所以當莊周將死的時候，他的弟子想要厚葬他，莊周卻說：只要將屍體置於地上即可，因為有天地作為棺槨，有日月星辰如此的珍寶陪伴，有萬物相送，這樣豈不是隆重的葬禮。況且在地上給烏鴉老鷹吃，在地下則為蟲蟻所食，那又何必厚此薄彼呢？

每次用心潛讀《莊子》，心中便會升起如此自許：

在鄉居的歲月裡，我該好好檢視自己的能力，不要企盼如大鵬鳥的逍遙，卻可以選擇如曲背老翁的自足。只要角色選對了，認真而持久的去做，我想也可以是莊周筆下自在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