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櫃裡的准考證
母親離開二十多年了。
我這從小讓她擔心又惦記的孩子，雖然讓她在生前看到我考上理想的大學，但未能讓她過好日子卻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
「准考證拿來我影印一下，橋頭那間文昌廟，鄰居說很靈的！」
「不用啦，我這次有認真念書，妳不用擔心啦。」
「拜拜是讓你考運順一點，也讓我心安一些。」
「又不是拜一拜就會讓我考好。」
這是在重考大學前夕母親與我的交流對話。我當下沒給她准考證，但我猜她趁我睡著時，偷偷拿著准考證去影印，一印就是好幾張，當時她一定很牽掛我，而我卻對她的關愛潑冷水。
高工畢業後出社會工作，真實體驗職場的艱辛，才知道她為何一直要我們念書，所以聽她的勸，工作半年後辭掉工作，專心準備大學重考。現在回想起來，那幾個月發現母親突然變得好老，髮絲斑白了頭，容顏憔悴了臉，但我們卻都忽略她，任由她的健康一點一滴逝去。
而我在經歷一番寒徹骨後如願考取國立大學，她光采煥發的跟街坊鄰居和親友分享我考上的喜悅。在我正體驗著大學新鮮人滋味之際，凌晨一通來自家裡的電話，傳來母親驟逝的消息。
從彰化趕回臺中的車途中，想起前一晚睡前跟母親在電話裡的談話：
「你有沒有穿暖啊？快考試了嗎？別熬夜念書，你重考這半年常常熬夜，別上了大學也這樣，會把身體弄壞啊！」
「母啊，知道啦，下禮拜考完試我再回家，還有我找到家教工作了。」
在入秋稍涼的季節裡，母親對異地遊子的噓寒問暖勝過一切，殊不知那卻是我和母親最後的對話。這些年來，每當西風吹起時，我總是想起那一晚，好想回到那時候，握緊話筒跟她說我很愛她。
如果可以，下輩子我希望還能當她的孩子。能有這樣的慈母是如此的幸福，但她走得很突然，也走得很靜謐，任由我仰天長嘯、呼天搶地也喚不回……
房間裡遺留著當初母親出嫁的梳妝臺，這麼多年我一直讓它塵封著，就是怕觸景傷情，而今年過年打掃房間，我把它擦拭一遍，實木的外框鑲著鏡子，框上有花草樹木雕刻，深淺的紋路像是母親臉上歲月的痕跡，那是母親對我們一家的愛，情深緣淺的愛。
梳妝臺下方有兩層衣櫃，裡面放著幾件母親生前的衣服，記得當年整理母親的遺物時，大姨泣不成聲的說，「這些媽媽的衣服，你們一人挑一件，想媽媽的時候拿出來看一下。」
我順手把幾件衣服拿出來重折，拿起最下面一件衣服時，一疊泛黃的紙張露了出來，吸引我的目光，攤開這疊紙張，我揪心不已，雙手不自主的顫抖，雙腳一時癱軟跪了下來。
那疊紙張是我考高中、五專、高職和大學的所有准考證影本，上面有著我青澀的大頭照，以及背面母親娟秀的筆跡，註記著要去哪一間廟拜拜，頓時我鼻酸不已，淚水也跟著決堤。
那晚我握著那疊准考證影本，不知哭了多久。我只知道母親對我的關愛，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還有她為了我的叛逆和偏差，不知流了多少擔心的淚水，心中徒留無限遺憾以及對她的思念。
准考證是各種考試及檢定的必備證件，主要用來核對應試人的身分，另一個在家長眼裡最重要的用途，就是把它影印拿到廟裡祈求考生考試順利，但近期各大型升學考試推動試務簡化，紛紛取消准考證，以避免准考證遺失造成不能應考的遺憾。
准考證有朝一日終將走入歷史，而我手上這疊歷年入學考試的准考證影本，相對變得彌足珍貴，它代表著母親對我的愛。一張一張泛黃的准考證，一筆一畫的字跡，像是涓細的潺潺溪水，慢慢匯聚成河流，再奔向滔滔大海。
這無盡的母愛，我無以回報，在許多夜闌人靜的深夜，細數著她對我的愛，祈求她在天堂的那一端，能看見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令她擔心的孩子：完成學業、成了家、有個賢內助以及兩個調皮又可愛的兒子，甚至執起了教鞭。
每三年我也會很雞婆的拿著學生的准考證去影印，到文昌廟祈求學生應試順利。廟裡在考試季節總是特別擁擠，供桌上除了鮮花素果外，就是那些特別醒目的准考證影本。
而神桌前總是跪著幾位婦人，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母親應該跟她們一樣，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虔誠的一拜再拜，然後廟宇換過一間又一間，祈求自己的孩子考試順利，這樣默默無悔的付出，不求任何回報，傳遞著她們對孩子無盡的母愛。
這疊泛黃的准考證影本，雖不過是幾張紙，但握在手中，隱約感受到那份溫暖的重量。
母親陪著我長大的這十多年，不管是兒時的調皮或是青春期的桀驁不馴，她都用最溫暖的力量，讓我在崎嶇的道路上不再吃力；用最明亮的光芒，讓我在黑夜裡不再踟躕。而她離去的二十多年裡，每當我遇到困難、碰到挫折，感覺她總是引導我做出正確的判斷面對一切，不曾走遠。
晚上睡前跟孩子說故事，我告訴孩子母親和我相處中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描述著一位堅毅的母親對家庭無怨的奉獻，歌頌著一位慈愛的母親對孩子們無悔的付出，而他們眼前的父親，曾經也像他們兄弟倆，會讓母親擔心、掛念……令母親牽腸掛肚。
年少的我曾經像似海上飄搖的孤帆，是母親的愛牽引著我走回人生的正途。在母親節到來的5月，刻劃著孩子未曾謀面的祖母，給他們留下了深邃印象之外，也讓我再度重溫曾經擁有的母愛，更牢記那些伴我成長的諄諄教誨。
而那疊塵封了二十多年，令我椎心刺骨又百感交集的准考證影本，在我失恃多年以後，像是在心坎裡填補了些什麼，同時也明瞭母親對我的慈愛和溫暖，不只是那十多年，而是一輩子！◇
（圖／小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