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定陵:從萬曆到文革地下玄宮洞開之謎(二十週年修訂版)

《風雪定陵》書封。(遠流出版)
《風雪定陵》書封。(遠流出版)

⊙遠流文化

〔編輯分享〕

2003年,離北京大約1小時車程的「明13陵」被聯合國訂為世界文化遺產,「明13陵」葬的是明朝13個皇帝,地是由明成祖選定,但各陵墓則由各皇帝自行建造,因此陵墓有大有小,反映了是當時國勢強盛與否。

「定陵」是明朝萬曆皇帝的陵墓,他是明朝由盛轉衰的關鍵。作者寫這本書採用了雙線鋪陳,一是明朝萬曆年代的政事人物的敘述,二是1955年,中國考古人員一路摸索挖掘皇陵的脈絡。

但作者在開頭篇章以明史專家、北京副市長吳晗的慘死痛悔作為起始,也收進了當年燒毀萬曆皇帝、皇后屍骨的紅衛兵說法,以及撿拾被毀壞丟棄的萬曆棺槨的農民現況。讀來不但怵目驚心、更痛心疾首,這或許是作者最想表達的內心痛楚!

〔基本資料〕

《風雪定陵——從萬曆到文革地下玄宮洞開之謎(二十週年修訂版)》:

作      者: 岳南、楊仕 
出  版 社:遠流
出版日期:2016/10/28
定      價:450元

〔 本文開始 〕

第十六章〈大風起兮雲飛揚——我們該怎麼辦〉

⋯⋯

    革命的號角已經吹響,我們定陵博物館的工人階級,一定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打倒當權派!
    打倒保皇派!
    打倒地主階級的頭子萬曆!

    這張似通非通的大字報一貼出,立即在定陵園內掀起了巨大波瀾。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居然還有一個地主階級的頭子隱藏著。大字報的提示,使他們恍然大悟,暗自佩服這位女革委的高瞻遠矚和超人智慧。

如果沒有她的及時提醒,這位地主階級的最大頭子就可能長期隱藏下去,他的滔天罪行就不可能被勞動人民所認識,果真如此,後果不堪設想。好險!

    造反派不再進入地宮砸棺槨,目前最緊迫的任務是把萬曆這個地主頭子抬出來,進行審判。在女革委的帶領下,造反派瘋狂地向倉庫衝去。

    「快交出倉庫鑰匙,我們要抓萬曆!」女革委對倉庫保管員李亞娟下命令。

    「沒有領導的簽字,我不能開庫,這是規定。」李亞娟冷冷地說。

    「什麼領導,我就是這裡的領導,快給打開!」女革委一反姑娘應有的溫柔,惡狠狠地對李亞娟耍起威風。

    保衛幹部孫志忠等人聞訊趕來了。女革委不再退讓,她決定以流血來達到革命的目的,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取得成功。這決心早就在她寫那張大字報的時候就下定了。

    「給我堵住!」女革委命令身邊的「真理戰鬥隊」隊長。

    於是,幾十條漢子疾速衝出,和孫志忠(編案:挖掘定陵的考古人員)等人交起手來。一刻鐘後,孫志忠等人寡不敵眾,被推到一邊,造反派惡狠狠地說:「你們要再保護地主階級的總頭子,就把你們和當權派一樣關起來。」

    「現在你給不給鑰匙?」女革委斜視著李亞娟,以勝利者的姿態下最後通諜。

    「沒有領導的簽字,我不能給。你身為革委會主任,這點道理應該知道。」李亞娟依舊冷言相對。

    女革委咬咬牙,低沉地說了聲:「好吧。」轉身便走。

    倉庫的大門打開,女革委拿著一個紙條和一支鋼筆,遞到博物館辦公室上任不久的劉主任跟前:「簽個字吧。」辦公室主任接過紙條,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

    我們要抓萬曆進行審判

    「這個字我不能簽。」劉主任可憐巴巴地望著女革委,想得到一點同情。

    「啪!」一個耳光搧到臉上,頭髮被一隻大手揪住,辦公室主任瘦弱的身體向牆壁飛去。隨著撲地一聲響動,身子慢慢倒了下去,鼻孔裡竄出一股紅色的血漿。

    「簽不簽?」「紅旗戰鬥隊」隊長揪著劉主任的頭髮,又咚咚地朝牆壁碰了兩下。

    「我簽。」劉主任閉著雙目,接過鋼筆,身子倚在牆上,手指顫抖著在紙條上劃上了「同意」兩個字,然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女革委拿著紙條在李亞娟眼前晃動了一下:「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亞娟接過紙條看罷,眼前一片模糊。她不再說話,慢吞吞地掏出鑰匙,打開鐵鎖,領造反派來到幾個木箱前,說:「全在這裡。」

    箱子被一個個打開,只見萬曆皇帝和皇后的屍骨完整地躺在裡面。這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工作人員,經過一年的努力,才把三具零散的屍骨用鐵絲穿製成一個完善的整體。「文革」前,三具屍骨一直放在該研究所保存,「文革」爆發後,該所領導人怕有閃失,決定物歸原主,以圖安全,想不到劫難還是來臨了。

定陵文物:鑲寶金簪,配色穩重、形制優美。定陵文物:鑲寶金簪,配色穩重、形制優美。(遠流出版提供)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這是中華考古史上最為悲慘的祭日。據定陵博物館職工師峰後來回憶,這一天從早到晚,始終未見到太陽。

    三具屍骨擺到定陵博物館大紅門前的廣場上,由女革委組織人員進行批鬥。除屍骨外,還有一箱帝后的畫像、照片等資料性的「罪證」,和屍骨一同被抬了出來。帝后的三幅畫像是清理地宮時,發掘隊員曹國鑒精描細繪畫成的。僅畫像上的金粉就用了二兩之多。

    女革委為了顯示這次聲勢浩大不同尋常的批鬥大會,特意作了一番精心安排。她派人到長陵管理處、長陵供銷社、林場、糧站、學校等單位聯繫,要求他們派人前來聲援。

與此同時,有人建議批鬥結束後,將帝后屍骨砸碎焚燒,以示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定和氣魄,女革委當機立斷,拍手贊成。下午二點十五分,定陵園內的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除邀請的幾個單位人員外,還有附近農村的農民、紅衛兵、學生,人們紛紛前來,要親眼看看這壯麗輝煌的場面。

    三具屍骨整齊地擺放在一起。萬曆皇帝的屍骨在中,兩個皇后分居兩側。周圍堆放著帝后畫像和照片資料等實物罪證。一切準備就緒,女革委開始帶頭高喊革命口號:

    「打倒當權派!」
    「打倒保皇派!」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地主階級頭子萬曆!」
    「堅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口號剛一結束,女革委衝著人群大喊一聲:「革命現在開始!」

    話音剛落,十幾個大漢便把懷中抱得太久的石塊,猛力向屍骨投去。隨著一陣「劈劈啪啪」的響動,三具屍骨被擊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人群開始湧動,驚訝、困惑、麻木、讚嘆、歡喜……各種目光一齊向女革委射來。女革委心中一熱,立即吩咐身邊的人員:「點火燒了他們!」

    一聲令下,烈焰騰起,廣場一片火海。木柴伴著屍骨,在烈焰中「叭叭」炸響,似在呻吟,又像在反抗。濃黑的煙霧扭成一股股煙柱,交錯著,擁抱著,不情願地向天空飄去。煙灰四散飄落,紛紛揚揚,空氣中散發著刺人肺腑的氣味。

    不知是塵世上狂熱的衝動和盲目的激情感動了上帝,還是萬曆帝后的靈魂作祟,正在升騰、濃煙噴射之時,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大雨傾盆而下。觀光的人群四散奔逃,烈火無聲無息地熄滅,燃燒的屍骨在湧動的水流中浮蕩漂搖,和翻起的泥土溶為一體,重新回到了廣袤的大自然之中。

為時太晚的反思

    在萬曆帝后的屍骨被焚毀的二十三年之後,我們來到了十三陵特區,以歷史記錄者的身份,尋訪在那動盪歲月中留下的殘跡。

    在陵園的機器房裡,我們見到了當時親手用朱漆噴刷明樓巨匾並參與焚燒屍骨的小個子青年。他已不年輕,顯然比當年成熟多了,昔日的狂熱在他的身上已很難見到。

當我們想證實他的出身時,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小冊子遞過來。這是「八一」小學的紀念冊。

他說:「八一小學是聶榮臻元帥創辦的,因此又叫聶榮臻小學。當時在這個學校讀書的,全是名門之後。」打開扉頁,是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和學生們的合影照。

一所小學校能得到如此眾多的巨人的關照,實屬罕見。翻到一九五六年的畢業合影,他指著右上方的一個矮矮胖胖的、逗人喜歡的孩子說:「這就是我。左邊是×××,右邊是×××……」他一個個地說著名字,以及他們的父母,似乎為那天真爛漫、輝煌壯麗的少年時代而陶醉,而自豪。這種自豪一定長久地注入他的心中,並有可能成為他生活中的支柱。要不,他是不會把這個紀念冊帶到機器房來的。

    當我們拐彎抹角地將話題扯到焚燒屍骨一事時,本想他會不高興或者對這段事實及自己的行為加以掩飾,可他的坦誠令我們吃驚。他對那段往事毫不遮掩和否認,對自己當時的行為直言不諱,還對一些細節作了補充和解釋。他說:

    「『文化大革命』害了一代人,同時也損害了一大批文化遺產。你們問的兩件事都是真的,我上明樓用朱漆刷匾,那天風很大,梯子綁得又不牢靠,真像天梯一樣,走到頂點就能感覺到濕乎乎的雲霧從耳邊擦過。

那時候可真有點『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勁頭。要是現在啊,給我多少錢也不敢幹。你想想,如果摔死不就白死了。現在我腿上和頭上的傷疤,不但沒人管,自己也不好意思講,像小偷去偷東西傷了身體一樣。

那時候也真叫傻,人家匾上那定陵兩個字礙著我什麼事?可我當時卻認為是反動標語,非要上去遮蓋、用漆塗掉不可。這是何苦呢?但還是一本正經地去幹了。

    前些日子文化局又來人調查焚燒屍骨的事,讓當事人簽名。我簽了。自己做的事就要承認,我不像有些人,砸的時候風頭出得比誰都狂,可一旦追究下來,又像個老鼠一樣縮進洞裡不敢露頭。好漢做事好漢當嘛。

況且這是在文革的大氣候中幹的,像這樣的浩劫,幾乎全國每個文化遺址、博物館、園林都有。儘管現在公安部門把定陵焚燒屍骨、第二毛紡廠武鬥、黑山寨劈孩子,列入昌平縣文革三大要案,可到現在一個人也沒處理,法不責眾嘛。這是中國的古話。

退一步說,真要是進監獄,大家一起去。承認的要去,不承認的也要去,××的官司從來是重證據不重口供的,何必躲躲閃閃?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是把我們這些人抓進監獄也不覺過分。屍骨毀得太可惜了,這不是我們吃飯的碗和筷子,砸了斷了還可買同樣的。可這屍骨又哪去買?即是買來也不是萬曆帝后而是別人的了。你們要把這場悲劇寫出來,告訴後人,不要再折騰了,再折騰下去中國的文化就完蛋了……」

    小個子不愧是名門之後。說這段歷史時,仍不失大家風度。他的神態、動作和口若懸河的滔滔解說,似乎讓人感到是在做一次學術演講,或者是勝利後的總結報告,抑或是在敘述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事。⋯⋯

    與小個子相反,當我們在昌平縣城見到當年那位「文革」女主任時,她滿臉憂鬱,兩鬢過早地染上了雪絲。她在農村長大,從小飽嘗貧寒之苦,至今仍不富裕,兩間不大的屋子,除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外,找不到更值錢的東西。也許愚昧和無知使她過早地走向衰老。

    當我們把話題扯到「文革」那段歲月時,她對自己一生最為顯赫的時代,並不感到自豪和驕傲。她的臉儘管也抹上了淡淡的紅暈,但看得出是因羞澀和痛悔所致。

她沒有提及自己當年如何指揮的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行動」,只是說自那場「革命」之後,幾乎天天都做惡夢,夢見萬曆帝和兩個皇后,拿著大刀要殺她。

每次夢醒之後,都發現枕頭被冷汗浸濕一片。這個夢纏繞了她二十多年,以致使她青春早逝,並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她的身體越來越衰弱,常常感到步履艱難,氣力不支。她說也許這是報應,後悔當初不該那樣無知和狂妄。

    臨別的時候,她疲乏的眼裡流出了熱淚。她真誠地把我們送出好遠好遠。望著她瘦削的身體和滿臉的倦容,我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就是當年叱吒風雲,創造了震驚中外考古界巨大的悲劇的導演和主角。人真是個難以捉摸的怪物。

    當我們把女革委和小個子此時的心情告訴當年的「保皇派」領袖孫志忠時,這位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漢子憤憤地說道:「現在他們後悔了,當年要不是他們的愚昧和野蠻,何以連祖宗的屍骨都沒能保住?」

任何一種文明都是人類寶貴的財富。可惜,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悔悟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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