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錶的故事

秒針滴答滴答走過，光陰荏苒，時間沉澱為歷史。一隻平凡的中國北京製手錶，從北京到新疆，輾轉流落異域他鄉，它見證了多少同時代年輕人的血淚，銘刻了多少無聲者的沉默控訴？

老人家小心翼翼的從抽屜中取出手錶，彷彿是什麼珍貴的寶物，似乎一碰就碎。乍看之下，這隻銀色金屬手錶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定睛細看，錶盤下方繪有頭戴綠色鋼盔的軍人頭像，下方並寫著讓人怵目的幾個字：「89.6平息暴亂紀念」。

北京市政府在1989年調動外省軍隊「平息」天安門「暴亂」群眾後，犒賞兵士們的紀念錶（正面）。（記者徐綉惠／攝影）

流動的紀念碑

這款錶在外觀上毫無特色，銀色外圍配著金色錶盤，三、六、九、十二的方向有仿鑽針點，其餘為黑點，秒針上有中國錶普遍流行的小紅點。但它卻是北京市政府在1989年6月4日調動外省軍隊「平息」的天安門「暴亂」群眾後，犒賞兵士們的禮物。

這款「紀念錶」清楚標示出贈送單位、手錶產地；錶後蓋印有「BEIJING」與日晷圖樣，外圈寫著「中國共產黨北京市委員會‧北京市人民政府贈」，另有六顆五角星圍著「北京」。

北京市政府「平暴」後，派發此錶給進京執勤的軍士作為紀念。據老先生說，兩天後，因國際輿論撻伐，北京市政府緊急回收手錶，但這批來自外地的軍人，有的已隨部隊輪調離京，也有的因薪資微薄將紀念品出售套現。

儘管在1950年代中國大陸就擁有製造手錶的工業，但長久以來，手錶仍屬於奢侈品，當時一位普通的上海市民約要花一、兩個月的薪水，才能買一隻於現在看來很廉價的上海牌機械錶。因此，手錶一直是中國各機構送禮紀念的上選，既實用又顯得有價值，當然公家單位訂購又相對划算，當時北京市政府訂製了十萬隻手錶，雖然緊急回收了絕大部分的手錶，但仍有些被私人珍藏，或流落市面。

這隻錶赤裸裸地昭示：所謂的「人民政府」視屠殺市民為「功勳」，其製作紀念手錶犒賞參與行動的軍士屠殺自己的國民，其荒誕不僅讓人瞠目結舌，更讓人膽顫心寒。這隻中共製造的手錶成了流動紀念碑，見證一段連中國政府自己也不想重提、無法面對的劣跡。  

北京市政府在1989年調動外省軍隊「平息」天安門「暴亂」群眾後，犒賞兵士們的紀念錶（背面）。（記者徐綉惠／攝影）

新疆─北京「錶」錯情

老先生表示，自己並不是這隻「紀念錶」的第一任擁有者，而是一位家住北京的青年張向東。

張向東因家貧而參軍，他隨部隊移地駐紮新疆。1989年6月，這名北京少年奉命隨部隊鎮壓北京暴亂，他內心充滿了困惑，既不能違抗軍令，但也不願去攻擊手無寸鐵的學生、老人，因為其中有他認識的臉孔、有他熟悉的北京語調，就算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都是自己的同胞鄉親們。

那一年，北京城的6月不僅肅殺且讓人難耐。

張向東參與鎮壓有功，獲得紀念手錶後，即又隨部隊返回新疆。雖然他接獲了繳回手錶的命令，卻回報上級說，手錶在火車上被偷走了，私自將錶留了下來。

儘管因國際輿論壓力，北京市政府動員全面回收「89.6平息暴亂紀念錶」，但像張向東這樣的士兵亦不在少數，出於不同的理由，以致這隻奇特的「紀念錶」流入市面，仍滴答滴答地昭示，中共政府以「平息暴亂」而自豪。

張向東後來將錶送給女友李紅，作為定情信物。當時在北京人民大學唸書的李紅無法接受這場被政府稱為「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這隻錶提醒著「天安門廣場抗議」（Tiananmen Square protests）或「天安門廣場屠殺」（Tiananmen Square Massacre）的血腥與暴力。

李紅無法接受張向東鎮暴的行為，她親歷了北京從4月就開始的人民運動，她看到了熱情激昂獻身提倡民主、法治的學生們，看到北京傾力支持的市民，李紅終身難忘。

張向東本想用這隻錶定情，卻成為與女友分手的原因。若說這隻「89.6平息暴亂紀念錶」是這對情侶彼此難以釋懷的心結，倒不如說，因為政府的顢頇、殘暴，導致那個時代的青年在理想上分崩離析，在人生的道路上分道揚鑣。

這隻「89.6平息暴亂紀念錶」仍在運轉，就像歷史年輪一般，不斷推進，總有還原真相、讓公道大白於世界的一日。

張向東將紀念錶賣給了自己的朋友，後來這個人來到了美國，手錶幾經輾轉又到了洛杉磯。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收起這隻錶，就像珍視中國近代史上無法抹滅的六四天安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