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 不可能的任務在延續
一個世紀以來,兩次世界大戰,都從德國開始,經歷了戰火和重建,分割與重聚,25歲,一個年輕的國家,已經完成了「統一」兩個國家這貌似「不可能的任務」。
見證歷史的軌跡
在合二為一的德國慶祝了第5個生日後,命運把我從社會主義特色的中國,帶到了轉型民主不久的柏林,開始求學生涯。東西柏林融合在一起的柏林,就像是當時德國的縮影。曾經是東德首都的東柏林百廢待興,到處是建築工地,政府忙著在這裡建都,好把德國的首都從原來西德波恩正式遷回德意志曾經的京城。市中心原來柏林牆兩側的空地上,大吊車林立,古蹟等著修復,舊房等著刷新。全世界各種各樣的人集中在這裡,帶來各種主意和思潮,滿懷著期待,承受著壓力,發洩著不滿。這一切史無前例,可行嗎?我這個外國人看得眼花繚亂,原來社會可以有這麼多的層面,每個人可以有這麼多伸展的可能,帶著懷疑見證著柏林人創造歷史的階段。
德意志共和國10歲的時候,政府部門開始了轉往柏林的大搬遷。沒趕得上領略國會和總理府的喬遷之喜,我結束學業到西德開始了求職生涯。畢竟生活很現實,柏林沒有太多的企業和工作位置,因為蘇聯扶植東德走上共產專制道路後,不少原來東德和西柏林的大公司,比如西門子,都趕著把總部遷往西德。
就在德國慶祝統一25週年之前,命運又把我帶回柏林。幾乎已經認不出繁華的市中心,原來荒涼的柏林牆邊界上樹立起了歐洲最大的火車站,曾經吊車林立的波茨坦廣場燈紅酒綠,商廈林立,成了每年柏林影展的主會場。柏林的房價幾乎比我離開時翻了一番。如果不是偶爾滑入眼簾的舊樓和還在大興土木的建築工地,讓人覺得和西德的城市沒有區別。
尋找東德的遺痕
在西德生活的15年平穩而安寧,嫁了德國丈夫,有了兩個孩子,工作和家庭都沿著既定的模式。這裡的基礎設施長久優質,環境不會有日新月異的變化。東德對於我們來說只是電視和報紙上的描述,還有每月從工資裡扣掉的5%左右的團結稅,知道這錢是政府拿去支援東德建設的。如今又要舉家遷回柏林,確切地說,是遷往柏林郊區的一個小縣城,屬於布蘭登堡州,原來東德的領地。我在柏林求學時曾來過這裡,印象中還是殘破的馬路和沿路老房子焦黃的外牆。西德親戚們一聽說我們要搬到那裡,都大呼小叫:「天哪,那裡是德國失業率最高的地方!年輕人沒事幹要鬧事,你們不怕?」
帶著外人的狐疑,我們成了前東德地區的人。每天的飯桌上多了一個話題:在哪裡能看到東德的痕跡。我是從自己在社會主義國家和統一後在柏林的生活經歷出發,而先生則堅持他土生土長西德人的眼光。
找起來還真不容易。這裡馬路平整,房屋的灰牆都粉刷一新,商場飯店和各種娛樂場所和西邊沒有區別,甚至網速更高,因為都是新鋪的線路,在西德還做不到。這裡的人呢,感覺比在西部更直爽實在。去政府機關辦事,辦事員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每個手續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生怕對方沒弄懂引起不便。帶著孩子出門,上下車有人主動來幫忙推童車抱孩子,這恐怕不是失業率高閒著沒事幹吧。
我們的鄰居也很和善,這是一對來自東柏林的夫妻,兩德統一後從城裡搬到郊外,養育了三個孩子。如今大女兒在西德讀大學,已成家有了孩子,二兒子中學畢業後參加了國防軍,派駐阿富汗前線兩年後回國,現在在家準備考大學。去年家中遭遇變故,男主人突然中風臥床,太太於是承擔起養家重任,雖然先生現在說話還有些困難,身體一直在不斷康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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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住房的原主人,也是德國統一後白手起家的典型模式。他在分離和統一後的德國分別度過了人生差不多各一半的時光,在東德學了木匠,統一後自己開公司給別人蓋房子,也攢錢貸款蓋起了自家的房子。公司業務越來越多,自家的房子不夠大,又賣了房子另外蓋了更大的。搬走時還很週到地把木材留給我們,叮囑說天氣驟然轉冷時可以馬上用來在壁爐裡生火取暖。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新房公路和硬體設施可以靠政府投資,用金錢來建設,而25年,能把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統一到一起,民眾能以積極的心態共同來維護社會秩序,可謂是一個「奇蹟」,就像二戰後西德人重建家園創造的「經濟奇蹟」一樣,德國人似乎面對難題總能堅持找到解決辦法,靠的是什麼呢?
面對新一輪難題
先生還是找到了一點東西德的不同:在這裡紋身之風更盛行,能看到許多年輕人有紋身,提供這類服務的商店也很多。他說,這很可能是東德社會主義解體後,留下的信仰真空造成的。特別是年輕人,精神上一時間找不到歸屬,容易一窩蜂追求時髦。在西德六七十年代時,也有過這樣的階段,早已經過去了。我想,這一點小小的皺褶,也會被時間很快熨平吧。然而,時間也總是給人出新的難題。就在我們搬到原東德來的這一個多月裡,又一個史無前例的任務擺到了德國人面前:數十萬的難民從敘利亞,阿富汗,非洲各國湧往德國,出於人道主義,德國敞開大門迎接他們。但是接下來怎麼辦,怎麼安置這些人,怎麼應對更多後來的人?這些人會給這裡帶來什麼影響?
網路時代資訊傳播飛快,負面消息隨處可見:有許多難民是假冒的;恐怖組織乘機派人進入;難民強姦德國女性案件加劇,金髮女郎不要單獨外出;難民的不同教派發生爭鬥;新納粹抬頭,焚燒難民營;各地政府發愁,找不到安置難民住宿的地方……越來越多的聲音在質問,我們德國人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接納那麼多完全不同信仰不同背景的外來人?
這種氣氛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想起20年前剛來到柏林時,也經常又好心人警告,「外國人晚上不要在東柏林單獨乘公車,因為東德失業率高,年輕人把它怪罪到外國人頭上,拿他們出氣」,在東柏林洪堡大學讀書時,周圍的東德學生也多抱怨,因為德國統一了,爸爸媽媽沒有工作要拿失業金,還不如柏林牆沒有倒塌的時候。西德人也抱怨,我們辛辛苦苦建起的國家,積攢的家業,為什麼不能好好地享受,要把它拿出來去收拾東德共產主義留下的爛攤子?
歷史彷彿是25年一輪迴。德國統一時,火車把一車車歡天喜地的東德人從匈牙利,從奧地利運回德國,他們都是在柏林牆倒塌前逃離東德的。四分之一世紀後,又是從匈牙利,從奧地利,向德國源源不斷地送來了一車車的難民。德國總統高克在慶祝統一25週年講話中說,「就像在1990年,我們面臨著新一輪挑戰,需要幾代人來承擔它。和當年不同的是,本不是同一歸屬的(民族)現在要共同成長。」
共同堅守的價值
生活問題很現實。不久前,我家的信箱裡收到了一封縣政府的來信,是寫給每戶人家的。信中說,政府現有的住房不夠安排申請難民的人,要向私人來租房解決。每家每口按住房面積12平方公尺(編按:約3.6坪)來計算,有多餘面積要上報政府,以便安置難民,希望大家發揚互助精神。按照信上說的,我家的居住面積超出了四個人需要的48平方公尺(編按:約14.5坪),可我也不願意有個陌生人來分享。我對先生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們先不去上報,等著看看下一步有什麼動靜。」先生很生氣:「你腦子裡進水了嗎?留著這證據,我要去告政府,這是我們自己的房子,政府有什麼權力說要租去給別人住?這是犯法!」我才如夢初醒,是啊,這是民主國家,私人財產受憲法保護,政府也沒有權力支配。縣政府是不是被逼急了,怎麼做出這種傻事。
過了幾天,當地報紙登了消息,縣政府聲明那封信是有人偽造官方名義發的,已經到警察局去報案了。雖然安置難民壓力很大,但民主法制的原則不可動搖,政府遵從自願,不會強制。當然希望民眾主動提供住房,哪怕是租房的人家,只要房東同意,也可以把多出來的房間轉租給政府安置難民。至於那封信呢,估計是極端右派勢力幹的,來蠱惑人心,亂上添亂。
看到這條消息時,我們都坦然了。堅守民主自由法制的價值,承載著德意志完成了合二為一的險難使命。也許再過25年回首,沒有人會像現在這樣為難民潮憂心忡忡,也許到時候還有新的挑戰在等待。
德國統一25週年前夕,全國發行量最大的《圖片報》出了一個特刊,免費發放到全國四千多萬戶家庭,特刊中寫道:「德國不會持久滿足全世界的願望,但是德國願意幫忙,願意出手,願意捐助,我們挽起袖管,從家當裡掏出數十億來為了派上可以想得到的更好的用場:為了人性。」「德國人尋找自我的道路還遠遠沒有結束。我們能夠走這樣一條道路,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這是何等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