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民國史學家辛灝年
當辛灝年說到自己「非常喜歡這裡」的時候,他語調輕緩,眼神柔和,笑容裡有一種親切暖人的甘甜。
生於民國 痛於失國
20年前,辛灝年一直生活在中國大陸,那時候他還不是辛灝年,他叫高爾品。
高爾品祖籍安徽巢縣。民國36年(1947年),他生於南京的一所書香門第,父親是當時民國南京政府教育部官員,家學淵源,涵養深厚。無奈此時,民國的自由盛世已在戰禍中迫近凋零。兩年後,就是1949年,整個中國大陸經歷民國之殤,淪陷於「馬列中共專制」之手——對於這場天翻地覆的變故,年幼的高爾品和其他中國人一樣被告知,這就是他們「想要的、自己選擇的新中國」。但是,他骨子裡始終無法接受「勝利者的欺騙和謊言」,這個纏繞高爾品幾十年的謎團,成為他傾一生心血追尋中華正統的種子。
一直眷戀民國的父親因為發表「反革命言論」被判刑,高爾品也因「出身不好」經歷了一段苦難的童年。儘管艱難,但是那顆種子卻一直沒有停止萌芽和生長。他從13歲開始就立志想當作家,19歲時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務農,因痛感在「紅太陽」的照耀下人性與信仰的迷失,他曾說「當陽光過於燦爛的時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即便是不見五指的黑夜,也無法湮沒高爾品的驚世才華。果然,他像一部分大陸知識精英一樣被當局「統戰」。他歷任代課教師、職業作家、省文聯、青聯和人大委員,30幾歲就因高工資、高福利、高稿酬而令同輩望塵莫及,當大多數人都擠在低矮的棚戶屋,他就住上了四室一廳的高樓。看起來步步高升、少年得志,誰都認為高爾品應該「感激涕零」,如果不出意外,往後就是一段閉眼都可以望見的平坦人生。
但是,高爾品就是高爾品,他清高桀驁,正直純粹,他「一輩子不愛錢,不想當官,不願入黨」,更不想在若干年後不幸罹患軟骨症和諂後瘋,在抄寫《講話》和捧上諾獎中沉醉、終老。1986年,他對勸他入黨的大陸作家劉紹棠說,這個黨永遠都不會改好,「你們就讓我清清白白地過一輩子吧」。
如果仍然待在大陸,辛灝年說自己一定「會坐牢」,「因為我的敢寫是一貫的,很多作品令人害怕」,就連親哥哥都斷言他「再那樣寫下去要倒大霉」。1980年他完成一部小說《細胞閒傳》,寫一個自認為是「政府細胞」的居委會主任,細胞已經腐爛,她所附著的機體也已經成為行將不治之癌腫。「非常精采、非常深刻,作家協會認為得獎是必然的」,辛灝年說當年作家公劉曾為小說得獎四處奔走。但是很快,公安部一副部長大鬧文聯,並放出狠話:若此篇得獎就馬上逮捕高爾品。從此,他在國內不再得獎。
叩響民國的門環
高爾品朝著自己生命中既定的軌道摸索、靠近,執拗而堅強。1984年,為寫長篇小說《辛亥之後》,高爾品開始研究中國現代史,從而叩響中華民國的門環。
從1984到1994,高爾品沉浸在史料中整整十年,終於鑄就一把魚腸劍,刺破層層鐵幕和謊言。他發現,整個中國現代史與兒時的教科書大相徑庭。在中國大陸,辛亥之後的浩蕩之年是一部完全被塗抹的偽史!「就像倆口子養了好多年的孩子,突然有一天發現不是自己的」,辛灝年用這句話形容自己當時看到歷史真相時的心情,「首先是震驚,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很多年,還有悲憤。」
但是後來,打開塵封、祛除污穢後,中華民國榮光璀璨的容顏使辛灝年著迷。「我心裡漸漸地產生了一種痛苦的責任感,神聖的使命感」,他說自己「徹底地陷入了這段歷史」,而靈魂卻從「專制文壇的名利場和正在腐化的現實」中一步一步解脫、淨化,找到了再生之地。在一個不眠之夜,高爾品徹底了悟。那天清早,他因為發現了一個驚天祕密,心情興奮又緊張。他迫不及待跑到好友、作家陳世旭家中,告訴他:所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過是又一場「專制復辟」,而中華民國才是我泱泱中華的正統!
他決定寫另外一本歷史著作,用歷史學者精準詳實的考據,和作家雄健犀利的筆鋒,還原屬於全體國人的中華民國。但是,儘管已是上個世紀末,這在中國大陸仍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手稿也曾被他燒過四次。作家嚴文井一語道破,「這本書一定要到國外去寫」,辛灝年稱這句話為「臨門一腳」,讓他找到了飛躍的方向——到那片自由的土地上,完成歷史巨著,把真實的中華民國交給全世界——他相信,這看似偶然的一轉身,正是命運的安排。
1994年3月初,作家高爾品懷揣著一個明確而危險的答案,和幾十萬字已經整理好的研究資料,告別故土,來到海外。
在這裡,高爾品變成了辛灝年。
中西合璧話民國
從中國大陸,到多倫多、紐約,又到舊金山,這越來越寬闊的背景和深長的視線,使中華民國在辛灝年眼中,變得越來越清晰。他注定成為這段歷史當之無愧的發掘者和詮釋者。
他「不薄古人愛今人,不廢洋人重國人。」做為兼具中西完整知識架構的傳統中國文化人,他有更加多元的視角;他「身在海外心在華」,不是冷冰冰的旁觀者和只顧吊書袋子的訓詁學者,而是心懷失國之痛和復國之志、傾情投入的參與者。
他認為,中華民國做為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本來就是中西精粹文化和優秀制度的完美結合。他把民國的榮辱興衰放置在整個世界浩浩蕩蕩、波瀾起伏的潮流中,引用英、法等歐洲前專制國家的民主過渡歷程,昭示外族專制竊國終將走向覆滅,中國民主進程勢不可當。
1999年,辛灝年的歷史學著作《誰是新中國》在海外正式出版。這部鉅作耗時15年,甫一出世就石破天驚,震撼海內外,也引發了中國大陸持續十幾年的民國熱。有網路評論說,「看完後如醍醐灌頂,打通了中國現代史的任督二脈」。由於揭示真相直搗造假者的死穴,將其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本書馬上成為大陸當局的禁書,辛灝年本人也遭到精心預謀的綁架和暗殺,甚至幾度命懸一絲。從作家到歷史學家,辛灝年不僅博學多才,也是一位魅力四射、極富感染力的演說家。他用文字和語言,他用形象和氣度,傾盡所學所思所有,為渾沌者啟蒙。他在美國和加拿大許多大學應邀演講。站在演講台上,辛灝年永遠穩健鋒銳,像一個乾淨俐落、不容置疑的驚嘆號,充滿無窮張力。所有推敲、質疑乃至詰問,都無法削平他胸中丘壑,辛灝年與這段歷史彷彿合而為一,熟悉得信手拈來。250多場演講,他出口成章,辭修句美,每個問題的答案都了然於心。在中國大陸,他的演講光碟一直以下載刻錄和私人傳遞的祕密方式快速傳播。
十幾年前,一位被辛灝年的著作和演講深深折服的大陸學生曾說,歷史本身並不複雜,只是因為我們被騙得這麼苦這麼深,辛灝年就像《皇帝的新裝》裡說真話的小孩,讓人猛醒。如今,她在中國為爭取權利和自由而抗爭,她說,「現在我相信,他真的是神派來人間傳遞神意、傳播真相的使者」。
時值暮春,正是半灣流水滿樹繁花。辛灝年在加州灣區安靜素樸的寓所內,手捧新茶,且吟且嘆——那片仍被陰霾籠罩的東土,是他念茲在茲的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