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裡的教堂

 (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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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岳岳

九月還有幾天是開學日,整天太陽把大樓的磁磚路晒得發燙。即使午後突然襲來短暫大雨,水分也迅速蒸發在空氣中。這時日就像季節掉了許多鎖,什麼東西都自由得來來去去,來得快去得也快。

九月的台灣欒樹是淡淡紅色,土壤裡爬滿大大小小的紅色赤腹椿象,那些生物不知何時點上火。南台灣夏天燒起來的東西仍然繼續蔓延:花卉市場裡的紅色系唐菖蒲;沙地上堅硬果皮下的紅色西瓜悶燒;串串的荔枝正達燃點……

成千廟宇裡燒紅的炷香在熱燙的風裡微微閃亮,像是毛孔縮放又張又開呼吸般,吸進九月台南的氧氣、生命力和天空不時聚集而成的水滴。我打開大門,帶著一罐水,騎上摩托車朝北而去。

曾看過書本上描述一種細菌能夠幫忙水氣凝結,那些幾微米的有機生物此刻飄散在我的頭頂,在卷層雲的氣流裡忙碌得分泌蛋白質,為地上的世界造一場大雨。我看著藍天希望它們繼續睡個午覺,即使車廂裡有雨衣,在大雨下穿越一小時的旅程仍然相當難受。

我出了市區,進入省一道繼續往北,並保持全身的感官繼續張開,就像進入沉思的狀態。路上經過永康、新市、善化、官田、柳營、新營,最後才來到後壁。

那裡沒有什麼繁華,沒有什麼特別的風景,那裡是無米樂紀錄片裡的故事場景,但片子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我只能想像那是個被稻田環繞的小村莊,安靜的狗,午睡中傳出電視機聲音的雜貨鋪,停止使用多年但繼續反射陽光的古井,以及一座金字塔般奇特形狀的教堂。

有時很難相信在公路兩旁的田地裡,隨風搖曳的水稻躲過了颱風的摧殘,看上去像在不斷朝遠方傳遞著大片綠色。有時我以為那些作物正在移動、跟隨,開向中央山脈,而且從幾百年前的歷史就開始了。

我並不以為我能夠比它們快,當舉目所及皆是綠色的水稻時,就知道沒有任何勝算,但我仍然陶醉在這場競賽中,並且持續加速。回神時,我越過曾文溪,彷彿我跳過那條大河般,而那些綠色的精靈還在我左右奔馳,不見任何疲態,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只感覺到有什麼在翻滾、迴旋且一股腦往前衝去。我迎著風尋找,看見隊伍裡又加進了九月芒,在天空的邊緣切割出許多鋸齒線。當我持續向前,那些裂縫在背後被風景填補起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些路旁的水稻並非無意義的搖曳,從生物學的角度觀察會發現那是一種傳遞花粉的方式。稻子長出稻穗然後開出稻花,花朵上的雄蕊從脹破的花藥噴發出花粉,隨著風中的搖曳,花粉停在雌蕊上頭授粉。授粉成功的胚珠進行數不盡的化學反應,染色體不間斷得複製分化,仍然隨著風中搖擺的節奏,長成潔白剔透的胚芽。最後被人吃下肚,分解成富含能量的單醣分子,變成力氣和活力。

過後壁車站我轉彎橫越鐵軌,向一條植滿說不出名字的樹木的綠色隧道西行,約莫十分鐘後,我身陷綠色的大浪裡,天空似乎也懼怕著,退了更遠,小心翼翼灑落陽光。我親眼看見光輝從稻葉上面一滴,一滴,滑落。土壤裡也許有蚯蚓,有蝸牛,有啃食稻子的稻縱捲葉蟲正緩慢蠕動,有自己的時間,橫越寬廣的田地,在這個世界之外。那是我怎麼也看不見,也不能經歷。

我進了村子,把車停在遊客中心,步行過菁寮老街,逛著布店、米鋪、冰店、麵攤還有觀光的手藝教室,然後又上了機車騎到村北口。那裡有幾棵大榕樹,樹下有一塊石敢當。我站石頭前,榕樹根在眼前晃動,午後的昏沉有瞬間,我以為樹後的荒野景色有一部分化成了水,隨著那鬚根的毛細現象給吸上樹頂。

茂盛的樹葉摩擦樹葉,玩弄光影的遊戲。有一頭牛就綁在另一棵樹下,剛剛一動也不動,令我以為是雕像。我朝牠走去。嘿!朝牠說說話,牠眨眨眼。我說:我不會害你的。他不安的晃動尾巴,用趕蒼蠅的方式待我。我又說:我只是想交個朋友。剛剛突然風不吹,草葉都屏住呼吸,一切都太過安靜,我感到有點孤單。

不知為何某種召喚,細微得在空氣中鼓動,村子和荒野裡都都睡成了一片,滿足的鼻息起落在我的四周,酣田的夢漂浮向遠方,午飯後的農村進入日常的節奏。我買了一包豬肉乾,騎著車回到村口,剛剛我進村前才經過,遠處綠色的浪花上頭看見了帆,裡面也張滿了陽光和風,等我距離夠近,站在這座金字塔型的教堂前面,這時連我的身體都安靜下來了。

後壁菁寮聖十字教堂建於1960年,設計者是德國建築師哥特佛萊德‧波姆(Gottfried Bohm),他在1986年榮獲建築最高榮譽「普立茲獎」,而聖十字教堂是他海外第一件作品。聽說他從來沒到過台灣,否則他就不會在台灣南部一個不起眼的鄉下,四周滿是稻田的田野裡蓋一座奇特教堂。

教堂主樓是三角錐體,壁上鋪上鋁片,陡峭往天際穿刺,像是田裡的金字塔,也像是降落在地上的外星飛船。教堂建物有四區:鐘樓、洗禮堂、聖殿、聖體宮,都是尖拱設計,介紹上描述靈感來自於農田間的稻草堆,四個頂尖處各有一代表的飾物:雞、鴿子、十字架、皇冠。

門口貼著公告:牧師有事,暫停開放。

我不覺可惜,因為剛剛不停召喚著的聲音,似乎是從教堂背後傳來。我朝後面走去,走進午後的稻田裡,沒有風吹的聲音,沒有光影在移動。我沿著一條灌溉渠道往南走,渠道裡的水乾淨透明,表面滑溜,連光都會在上面脫落。

我感覺那些精靈就在這裡,在綠色的莖後面,透露打探的目光。還感覺到渠水滑過石道上青苔的觸感;感覺到稻子往上生長發出的聲音;感覺到蟲子爬行的軌跡,感覺到我進入另一種時間,可慢可快;感覺教堂裡的信仰被植物給灌溉,被土地給施肥;感覺農夫的雨鞋踏過田野小徑,他們的磚瓦低房在村子裡氧化,這四周一望無際的稻田把整個世界都推開。

我拿出肉乾吃,就坐在水稻田旁,用這樣的感覺寫下一首詩:

稻田裡一座教堂

像一名彎腰的農夫

我從城市來到這裡

寂寞,沒有方向

他默默工作

沒有告訴我真理

寂靜中,綠色的稻子

彎腰對我道歉

它們是食物

卻不能讓我感覺豐足

我的背

裂開一道清澈的灌溉溝渠

水面上

稻子,長高一吋又一吋

我聽見根喃喃細語

避開我身上的水

有口音的蚊蚋

在水中滋生

一條高速公路沿著稻尖往遠方而去

禮拜完的村民從教堂魚貫走出

一派和諧的風景

我遇到真正的農夫

他的肩上扛著鋤頭、鐵鍬和鐵鏟

不是夢想,不是和平

也不是善意

我聽見他在哼歌

他的磚瓦房孤獨,且略帶溼意

他的面貌普通,黝黑

頭髮斑白、駝背

扶起所有稻稈

像一座教堂

完成後,那感覺就消退了,我又退回到正常的時間裡。九月,還正炎熱的夏天,什麼都要燒起來,也有什麼永遠不成為灰燼。我還看見那些精靈又繼續跑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甚至不能讓它們就在遠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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