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唐詩】骨肉別離難 親人天一方
古代別離詩多寫友人之別。清人編《唐詩三百首》,別離詩占十分之一,寫骨肉之別者僅一首,即韋應物〈送楊氏女〉,其詩曰:
永日方戚戚,出行復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
爾輩苦無恃,撫念益慈柔。
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
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
自小闕內訓,事姑貽我憂。
賴茲托令門,任恤庶無尤。
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
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閒始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韋應物(737年~791年)「歷官一十三政,三領大藩」,為官清廉,被稱「儉德如此,豈不謂貴而能貧者矣」。韋娶妻元氏,「容德斯整,燕言莫違」,惜早逝,遺兩女一男。此詩寫於大女兒出嫁之時,詩人送其出行,憐其無恃,反覆誡訓,萬千叮嚀,真情摯意,溢於詩行。
「大江溯輕舟」句,謂女兒遠嫁,再見不易。詩中不多說父女之難別,而說幼女與長女「兩別泣不休」,因為長女代母撫育妹妹,姐妹情深。父親畢竟是父親,臨別之際猶諄諄告誡:你自小缺少慈母的教導,侍奉婆婆的事很令我擔憂。所幸你的夫家門第好,當會對你信任憐恤,你要謹守本分勿有過失。安貧樂儉是我一貫崇尚的,嫁妝豈能做到周全豐厚。望你孝敬長輩遵守婦道,舉止言行都要合乎禮節規矩。臨別感傷滿懷,詩人淚沾衣襟不能自已,真一個百感交集的慈父。「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兩句,可為嫁女之千秋鏡鑒。
韋應物之後,元好問〈別程女〉亦有名,其詩曰:
芸齋淅淅掩霜寒,別酒青燈語夜闌。
生女便知聊寄託,中年尤覺感悲歡。
松間小草栽培穩,掌上明珠棄擲難。
明日緱山東畔路,野夫懷抱若為寬。
大女兒元真出嫁前夜,詩人設宴送行,既喜且悲。嫁女乃家庭大事,亦是人倫大節之一。韋應物、元好問兩嫁女詩,至誠至性,頗見中華(倫理)古道。
人世間骨肉之別多矣,非限於嫁女。韋應物之前,有蔡文姬〈悲憤詩〉寫骨肉別離而極盡悲苦者。蔡文姬為大學問家蔡邕之女,戰亂中被匈奴左賢王所擄,生育兩個孩子。曹操統一北方後,重金贖回,但兩個孩子卻留匈奴。母子別離,催人淚下,〈悲憤詩〉中曰:
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
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
骨肉別離難,親人天一方,至情感人,自古皆然。《詩經.秦風.渭陽》被後世稱為「送別之祖」,寫的就是外甥送別舅舅。據說,春秋時,穆公之子、時為太子的秦康公,送舅氏重耳(晉文公)回國就國君之位,竟從秦都雍城一直送到渭水之陽,並賦詩曰: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
我送舅舅歸國去,一直送到渭之陽。
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什麼禮物送給他?大車一輛四馬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我送舅舅歸國去,憂思悠悠念娘親。
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什麼禮物送給他?瓊瑤玉珮表我心。
理解「渭陽」要聯繫一個背景。春秋一段時期,隔黃河相望的秦晉交好,相互聯姻(期間的秦穆公、晉文公都是一代明君),傳為千古美談,成語「秦晉之好」就出自這裡。孔穎達《毛詩正義》言:「『悠悠我思』,念母也。」送別舅舅而念及其母,詩情深而詩意遠。可惜,之後秦晉爭霸,「秦晉之好」成為絕響,但抒發甥舅之情的「渭陽」,卻因載入孔子編定的《詩經》而千載流傳。
雖有「渭陽」在先,但歷代寫親人別離的詩不多,《唐詩三百首》好像也僅收有一首李益(748年~829年)的〈喜見外弟又言別〉。該詩頗引人注目。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
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
首聯「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寫表兄弟因離亂闊別,十年後意外的相逢。二人分手於幼年,長大後才得以會面,點出了這次重逢的戲劇性。頷聯「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不同於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兩人初見已不相識了,問過姓和名之後,才又驚又喜的想起舊時的面容。頸聯「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重逢於久別之後有多少世事變遷要說?直說到黃昏傳來陣陣晚鐘。以上六句是寫〈喜見外弟又言別〉題目中的「喜見外弟」四字。尾聯「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寫「又言別」,明天又要踏上西去巴陵的征途,你我之間又要相隔多少重秋山?
李益此詩真是「情尤深,語尤愴,讀之幾於淚不能收」。相比而言,柳宗元的〈別舍弟宗一〉就顯得蒼茫勁健、感慨深沉了。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柳宗元(773年~819年)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竄南荒,歷盡磨難。再貶柳州時,從弟柳宗直和柳宗一也隨同前往。宗直到柳州後不久就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除宗直外,老母盧氏、愛妻楊氏、嬌女和娘等都相繼棄世。宗一住了一段時間,又要去江陵。同來的兩從弟一死一別,讓他不禁悽然。
首聯「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寫兄弟倆在越江邊,依依難捨;頷聯「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寫此番別離時,自己的政治遭遇,抒發長期鬱結於心的憤懣與愁苦;頸聯「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比興手法,是景語,也是情語;尾聯「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相思入夢,只能寄以荊門煙樹。此詩傷別並自傷,字字有血淚,句句蘊悲戚。「語意渾成而真切,至今傳誦口熟,仍不覺其爛。」
柳詩之後,寫生死之際兄弟之情者,當以蘇軾「予以事繫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一詩為最,其中「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令人涕下。
以上幾首別離詩,或寫送女出嫁,或寫母子生離,或寫甥舅相送,或寫社會動亂中表親偶逢即別,或寫難中兄弟別離,都是人生中的大關節處、大動情處,「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人情」於此際表露無遺。而這些詩感動人還有一個特點,即情真意切卻皆在節制,並不任由感情泛濫,如江河決堤一瀉千里。
這體現了中國傳統的文化一大特點,即孔子所說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思無邪」(《論語.為政》)。也如《中庸》所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所以離別詩多寓情於景,情景交融,神韻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