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冰箱只剩下烏魚子

想起了烏魚子的故事以及愛莉絲的冰箱。(蘇宇鈴/攝影)
想起了烏魚子的故事以及愛莉絲的冰箱。(蘇宇鈴/攝影)

文/蘇宇鈴

旅行時滿載的夢想,卻總在回到自己家中打開冰箱看到空無一物的那一瞬間,回到了現實。那些被盈滿的靈感和經驗,總能讓自己決定勇敢地丟棄現實生活中的一些什麼,掏空後,重新再來。

在異地生活的臺灣人有種相當奇怪的內心糾結,就是深怕某天會家徒四壁、彈盡糧絕而吃不到好東西,情緒慌張之下進而產生在家中瘋狂儲存食物的山頂洞人行為。也許是因為離開了家鄉,心理總有些不安全感,也或許是傳統臺灣父母從小教導的觀念,告訴我們:好東西不能立刻享受。

這種非得留到什麼特別的日子才能吃好東西的節儉行為,觸發了每個人默默地在兩岸三地頻繁挾帶及儲藏食材的競賽。在大陸工作和生活了十多年,我常覺得這種行為非常不可思議,而且,真的只發生在臺灣人身上。

我有個朋友,前陣子決定從北京搬回臺北。北京三年的日子,隨著那一堆堆紙箱被封鎖在回憶裡——毫不留念地全部打包帶回。那些可能再也用不到的加溼器、電飯煲、鍋碗瓢盆,那些伴隨著每個夜晚辛勤和寂寞工作的酒杯、咖啡杯、書、音響,都被她一箱一箱打包,放入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開啟的箱子裡。而冰箱的那些火腿,老家帶來的醬油,超市搜來的眷村辣醬,也就這樣默默地送人,或直接送進了垃圾桶。

當她把家清得乾乾淨淨,車子一箱箱地把過去就這樣載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後,她突然發現冰箱冷藏庫的一角,還默默地躺了一片烏魚子。

這片烏魚子大概放了兩年多了吧!依稀記得是某年過年時從家裡帶來,小心翼翼放進冰箱裡珍惜著,一心想著:哪天想家時、或情緒低落撐不下去時,把它打開來,就著淚水和高粱酒,淚流滿面地吃下去。

然而,總想著要留到哪一天「一定要吃」,結果那一天,卻從沒有到來。

現在可好了。沒有爐具也沒有鍋、碗、盤,一貧如洗的家,竟然還躺了一片珍貴的烏魚子。怎麼辦?這真的很尷尬。

烏魚子在臺灣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個絕對不能糟蹋的珍貴食材。通常這種食材都是過年過節親朋好友送的,媽媽們捨不得吃,偏要塞進行李箱給外出的兒女們在異地想家時拿出來邊吃邊流淚的東西。這種東西一旦從媽媽手中拿下,絕對不能送人或扔掉。

她傳了個訊息問我怎麼辦?在我「遠水救不了近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她傳了個影片給我:拿出身上僅存的一只防風打火機,在離開北京前的最後一晚,對著這相處了三年空盪的客廳,對著這座曾經充滿鬥志卻又遍體鱗傷的城市,低著頭,用一只打火機慢慢地烤著手中那片珍貴的烏魚子。

想著這畫面,有點諷刺,原本是用來救急思鄉情懷的珍藏食材,最後卻變成瀟灑告別過往的祭品。仔細一想,我還是給她這個頗有詩意的行為按了個讚。

我盯著她小小燭火上烤著的烏魚子,赫然想起,自己家冰箱的角落也默默地躺著一片被我遺忘了多年的高級烏魚子!總想著:哪個特別的日子來到時,必須好好享用。但怎麼老是到了那個日子來時,永遠還會有下個更值得吃它的日子。於是它們就一直這樣被遺忘在冰箱裡,默默地、悲慘地過了保存期限。

後來我發現有這樣奇怪行為的人真的很多。我的朋友愛莉絲,行為打扮看起來就是個時尚嘻哈的年輕潮人,卻有個十分奇怪的觀念,就是堅信東西擺在冰箱裡不管多久都不會壞。於是她愛上了儲存食物的癖好,一個冰箱不夠竟還買了第二個冷凍櫃,踏踏實實地擺在客廳的角落。我們就把它稱做「愛莉絲的冰箱」吧!

我竟然在愛莉絲的冰箱裡發現了二○○七年就已經過期的小魚乾。二○一○年已經過期的鮑魚,費勁團購、不知放了多久的海參。義大利搜羅來的松露。大老遠從日本扛回來的明太子。還有香港海味街的花膠⋯⋯

覺得有了這些帶回身邊塞進了冰箱,哪一天災難降臨時,依然還能享受養生又滋潤的人生;覺得只要把它們率性地冰凍起來,人生的任務就完成了。可每到了吃飯時間,不知為何還是習慣地點外賣。從此,對我來說,「愛莉絲的冰箱」有種神聖又詭異的感覺,像是超越時空的潘朵拉黑洞,你永遠不知道還會在那裡找到什麼。

某個工作堆積如山的週一夜晚,我坐在客廳裡,左手回郵件、右手傳訊息,被客戶逼得焦頭爛額時,心中突然興起了個念頭:「不如先來杯紅酒,一邊工作好了。」

一心三用的結果是:當我隨手拿了一瓶紅酒,用右手信手打開它的同時(左手還在同時回覆訊息),當瓶塞「啵」地響起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一聲時,我突然意識到,糟了!我開錯酒了!

啊~來不及了!這瓶價值不菲的上好波爾多紅酒已經被我打開了!

這瓶我想留著和什麼人一起在沙發上碰杯的酒,這瓶我引頸期盼選定好慶祝時機的酒,這瓶該是和好朋友一起配著高級松露牛排和起司的上好美酒,現在它卻在這個莫名其妙的週一晚上,沒有要慶祝的理由,沒有要分享的人,躺在一盤「黃飛紅」花生米和一堆沒有回覆的郵件旁,就這樣被打開了。

當場我有一種莫哀三分鐘的無語感。

然後我又想起了烏魚子的故事以及愛莉絲的冰箱。心中突然莫名的一股悶氣從丹田湧上。難道好酒一定要在好時機和別人分享才行嗎?難道在辛苦工作的週一晚上不值得慶祝嗎?難道,該慶祝的不就是我本人嗎?

沒有理由,不需要藉口,就是為自己,值得一瓶好酒的鼓勵,不是嗎?

我想起之前那些存了有些時候的好酒,在普羅旺斯親手製作酒標的酒,還有那些已想好:「啊!放到XX歲時再開的酒。」和「這是XXX會一起喜歡喝的酒⋯⋯」

後來都因為某個意外全部遺失了,至今我還無緣體會它嘗起來是什麼味道。想到這裡,十分後悔當時沒有即時打開它,至少現在還能用味覺的記憶,品嘗那樣的味道。

——摘編自《當冰箱只剩下烏魚子》(時報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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