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霧更深的地方

放下了鮮衣怒馬的幻術,回到無所有之處,能看見多少自己,才能看到多少世界。(123RF)
放下了鮮衣怒馬的幻術,回到無所有之處,能看見多少自己,才能看到多少世界。(123RF)

文/張惠菁

回到無所有之處,能看見多少自己,才能看到多少世界。

城市各有不同的孤獨。

上海是你在街上走過,聞得到弄堂人家晚飯的味道,看得見燈光,聽得見炒菜鍋的聲響,但你感到那些和你並沒有關連,你只是從他們窗外走過。

北京是聞不到,每條街都那麼闊,住宅群集在小區裡,與街道還隔著遙遠的庭院造景。一個小區或許是個有上萬人聚集、向上堆疊起來生活的空間,但你有可能從外部感覺不到它的一絲人間煙火氣。這也會使你感到孤獨。

那年我到北京的時候是冬季,飛機降落在漆黑的停機坪上,機艙播音說外頭氣溫零下十五度。那些年是我很願意遠走高飛,很願意去另一個城市生活的時候。那時我不太害怕孤單。

當你覺得自己還在往前走,孤獨就不可怕。你想看前面的風景,你想被一種沒有體驗過的溫、溼度包圍。那些陌生感擊落在心臟上的刺痛,代替有人陪伴而成為一種期待。

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年,住在一個租來的,二十層樓高的公寓裡。窗外是天空,只有天空。因為沒有哪棵樹能長到二十層樓高,而其他的建物距離都有些遠,都在街的另一頭。

這個小公寓每到下午陽光西晒。因為是冬天找的房子,當時不怕它太暖。我還記得那個冬日下午,我已經在戶外走得又冷又累,看過一間又一間的房子,直到走進這一戶。一開門日照敞亮,迎面就是一窗戶的天空。空氣乾燥,白色沙發布表面飄浮著很淡很淡的灰塵味道。

我想,就是這裡了。我就把自己寄存在這個被陽光漂白了的空間裡吧!

這本集子裡,有一半的文章寫在北京,在那個窗外只看得到天空的公寓裡。另一半,寫在去年我回到台北之後。

在北京第一年的冬天,叫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真的看到歷史小說裡常描寫的那種:一輪鴨蛋黃般的太陽。

在台灣、和世界上我曾去過的大部分地方,太陽光都是金色,或是白色的。但北京真的有橘紅色的太陽。經常是在薄霧的日子,可能是霧中懸浮的物質折射了光線,使太陽有了顏色。

如果你停下來遠望,它就在那裡,因霧氣而輪廓模糊,在常見的灰牆上方,在掉光了樹葉的白楊樹梢,遠遠地掛著。有一點疏離,靜寂而古老。或許其他人都看慣了這樣的風景,並不會為它停下來。而我總是會。

另一個我始終記得的風景,是北京夜裡的霧與光。

那時我上班的公司在東長安大街。加班後搭電扶梯下樓,穿過一整座地下商場後,從街的對面冒出地表。

夜裡的東長安大街通常清冷,人車漸少。路兩旁裝飾著繁複的巴洛克式街燈。在霧中,那些燈光就被暈散了,每隔一段距離有一盞昏黃,越遠越隱約,直到被霧氣全面抹平,再也分不清是這盞或是那盞。

站在街邊等公車,這霧與燈的夜景有時讓我想起巴黎的亞歷山大三世橋,橋上也有這樣形制複雜的燈。一張有名的照片是沙特站在籠著薄霧的橋上,穿著厚重的呢大衣,叼著菸斗,背後白氣茫茫。遠處有燈光靠近,我等的公車來了。

當我重讀這本書輯--「月夜」裡的文字時,北京的霧、天空、寒冷、它的日與夜的感覺,又回來了。它的遙遠也回來了。孤獨感,並且是只有北京這座城市才會給予我的那種孤獨,都回來了。

在北京的那幾年,我讀的書有點兩極。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讀了許多關於科技、與科技對人的影響、未來趨勢的書。我很關注那些世界上正在發生的新的人類情境,例如人工智能與棋手的對弈,城市大數據與自動駕駛。

另外我重讀了一些中國古典名著,《西遊記》、《封神演義》、《左傳》裡的文選等等。

當我在書店沒有找到想看的新書、不知道該讀什麼的時候,我就走到古典的書架前,它們是安全而不易位移的選擇。

因為很孤獨,所以經常不自覺地在這些書籍裡尋找可以同理的角色和情境。因為很孤獨,似乎也就特別清晰,總是看到年少時沒看出來的涵義。

比如有一天我讀〈鄭伯克段於鄢〉,它是有關三千年前一個統治家庭的內爭,演變為一個小國的血流成河。是個關於仇恨引發更大的仇恨、輕蔑引發更大的輕蔑的故事。

然則它又是關於一個善良的小人物,一個微不足道的他者、比鄭伯家族位階低很多的穎考叔,這個小人物以同為人子的同理心,救贖了一個深陷於悔恨循環中的權勢之家。

這故事非常超越時空,我想,它就算出現在《魔戒》或是《權力的遊戲》裡,也毫無違和感。或許,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在智能和演算法逐漸變成為我們自身存在看不見的鄰接面時,人類唯一可能的視角是穎考叔的視角。

你追問不了在遠方進行的戰爭與權力的遊戲,你活在一個被給予的位置,你的生活受到更巨大層次布局的導向,但你也還能從自己出發,有一種同理心去理解,從而洞悉了在眼前應該去做的一件事,像穎考叔那樣。

有時,它正是整體數據庫之所缺少,但應該被運算進去的一件事。

當我想起讀這些書,寫這些文章的日子,想起像〈鄭伯克段於鄢〉這樣的古老文學是如何來到我生活裡而我又如何藉由它們思想,我也會想起北京的霧。那時的霾還沒有後來的嚴重,而霧賦予了北京的太陽和夜裡的街燈,一種屬於那座城市特殊的朦朧和色溫。它像是矇在我的感官與孤獨之上的一層遮罩,將我引向了這些閱讀與這些感覺。

年輕時候看世界,總想看得分明,覺得它應該分明。

中年看世界,就明白有些事物確實是籠罩在霧裡的,這世上也有只在霧裡才會出現的風景,像是鴨蛋黃般紅色的太陽,和東長安大街按距離排列的暈黃。你要把霧連同世界一起看進去。看作是此刻的一筆數據。

比起明亮的日光朗照,閱讀文學或是古典典籍,更像是在這如霧籠罩般的世界裡,尋找月色的照明。文學與藝術,或許不是直接應答現實世界的問題,給不出口號主張和表面的是非對錯,但它們挑動的是某些更細微的神經——是這個閱讀者、感受者,這個想要理解世界的人的神經,然後,他可以自己去回答世界。

有時我感到其中有答案,那答案經常是來自有什麼折射了我自己。一種既指涉又共振,既朝外又向內的辯證關係,你既是問問題的人,也是問題的本身。

有時你是感動於在文學與藝術裡看到的探求,而不只是那作品的好壞。

有時你在極古老的書籍裡,發現有一則記述,穿越時空來標示此刻的你。然而在得到這些啟示之前,多少要有一種勇氣去放棄。放棄在日常生活裡,我們經常披掛穿戴的那些短促、有所憑依的立場,放棄那些張口就來、標籤化的是非與功利。而自願走進比霧更深的地方,去獲得對世界另一維的理解。

如果看得夠清楚,就會知道那樣的深入霧中不是作為什麼崇高的犧牲。而是時至今日作為人類活在世上之所必需。

若非如此,那些人云亦云的成見,或出口咄咄,或嘻笑討巧,那些十分便於在社群網絡上引來讚聲的話語,其話語的跟風、再跟風只會將我們繞進沒有出路的迷宮。

有時我感到我們是一個霧中的世代,被標舉在亮處的價值太多,話語太多,義正詞嚴太多,但集體卻失去方向感,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霧裡。

如果不可解的世界是霧,我們還是能嘗試去到比霧更深的地方,從那裡回頭看自己(首先是自己),在霧中的形狀。這個經驗是重要的。放下了鮮衣怒馬的幻術,回到無所有之處,能看見多少自己,才能看到多少世界。

——摘編自《比霧更深的地方》(作者序)/木馬文化出版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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