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輝:畫家李可染的人生之痛
據說,李可染《萬山紅遍》的思路是來自於毛1925年創作的《沁園春‧長沙》中的「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詩句。不過,該詩1957年才刊發在《詩刊》雜誌上。其後,從1962年到1964年,李可染共畫了七幅大同小異的《萬山紅遍》,正如畫題所示的那般,該畫突出了一個「紅」字,整個畫面籠罩在一片紅色的海洋中,吹捧毛和中共之意甚為明顯。
顯然,此種畫法與中國傳統的水墨山水畫截然相反。而且縱觀李可染的一生,無論是在民國以及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都沒有類似的作品,其他山水畫走的基本是傳統路線。是什麼原因讓其不厭其煩的畫了七次?
《萬山紅遍》一畫成讖
自中共建政後,毛澤東的地位在中共黨內無人可及。其由謊言編織的光環使中共的追隨者和被欺騙的民眾視毛為人民的「大救星」,對毛的個人崇拜開始升溫。但是由於蘇聯於1956年譴責了史達林及其個人崇拜,中共對毛的個人崇拜也暫時放慢了步子,並官方正式表態對此進行了批判。
可是,毛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在1958年的講話中說,要區分正確的和不正確的個人崇拜。如果一個人掌握了真理,就應該崇拜他。很顯然,毛認為自己就是掌握了真理的那個人。因此,他不顧反對之聲,發動了一個又一個運動,以確立自己的權威。
毛的這種心理為林彪所深知。60年代初,剛剛接替彭德懷任國防部長的林彪率先在軍隊開展了神化毛的運動,並推廣到全國。1964年5月,軍隊率先出版了《毛主席語錄》,並在全軍掀起了學習毛著作的熱潮。到了1965年,毛和毛思想已經完全被神化,並且在文革期間達到了頂峰。
處於這個時代的李可染不能不受到這樣政治氛圍的影響。1959年,李可染曾在全國各大城市巡迴舉行了「江山如此多嬌」水墨山水畫展,但有人批評其畫作「滿」、「歪」、「黑」,甚至說是「江山如此多黑」。這樣的評論顯然已經離開了藝術創作的範疇。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政治上有瑕疵對個人的影響相當巨大。
膽子非常小的李可染為了回擊這樣的聲音,大概也是受了當時崇毛思想和以毛詩詞意境為創作題材為風氣的影響,於1962年在廣東從化畫了第一幅《萬山紅遍》,此後幾年又分別創作了其它六幅。或許李可染並不知道,在毛「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長沙,他的妻子楊開慧因為他的見死不救慘死,留下的書信中充滿了對其的血淚控訴,楊還稱其為「雙料流氓」。
顯而易見,《萬山紅遍》畫作是為了配合當時的政治形勢,而1966年文革爆發後,全國真的是「一片紅」。街道上、房間中,到處掛著毛的塑像和照片,毛的「紅寶書」遍地都是,中國大地則處於「紅色恐怖」中。從這方面看,《萬山紅遍》猶如一個讖語。
文革如「一隻驚弓的老麻雀」
據《萬山層林‧李可染》一書披露,文革爆發後,李可染就被剝奪了作畫的權利,並作為「反動權威」關進了美院的「牛棚」。和他一起被關進「牛棚」的還有中央美院、中國美術家協會的黨政領導、系主任、教授和個別的學生。
李可染的家也被抄了,房子被別人占住,剩下不到一半,被占去的四間房子裡的東西,全堆在美院的小廚房裡,書則堆進了過道,屋裡屋外貼滿了大字報。
令人詫異的是,李可染受到批判的作品是不僅有《苦吟圖》、《鐘山風雨起蒼黃》,還有《萬山紅遍》等,中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著實令人乍舌。
彼時剛過60歲的李可染,動作遲緩,持重寡言。被關進「牛棚」最初的十幾天,沒說過什麼話,只是有時見人微微一笑,神情寬厚慈祥。在「牛棚」中,每天除了背語錄、早請示、晚彙報、掃校園、洗廁所以外,就是寫認罪交待材料。
另據《炎黃春秋》2016年第六期「李可染與《萬山紅遍》」一文,漫畫家華君武曾說李可染在藝術上是大膽的,但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膽子很小,因此戲稱他是「一隻驚弓的老麻雀」。也因為這樣的性格,李可染在文革遭受了更多的折磨。
畫家黃永玉在《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安魂祭》中寫道:「可染先生不行,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那麼大的動盪,那麼兇惡的迫害」,「就是這一類中山狼(紅衛兵小將)使未經歷過恐懼和欺詐的可染先生喪魂落魄。他已經高血壓好多年了。命令他站起來說點什麼的時候,連手臂、嘴皮都在顫抖,更別談要他說的出話。」
曾經與李可染一起被關的人們在回憶文章中也提到,他在「學習班」,曾因背不好「老三篇」而遭受斥責。開飯值班時分不勻饅頭,被學生看守惡言相加。無端的欺淩、侮辱,他只能忍受。
1970年的4、5月間,李可染等一批中央美院老教授被下放到湖北省丹江口的文化部「五七」幹校,開始是下田拔草,後來被安排在傳達室看自行車和接、傳電話。
在美國總統尼克森訪問中國前的半年,李可染等奉調回京,裝點美國人一行下榻飯店的門面,因為當時賓館、飯店到處掛毛像和「最高指示」語錄。戰戰兢兢的畫家們被要求畫「革命畫」,可像李可染《萬山紅遍》那麼革命的畫都被批判了,究竟該畫什麼呢?
最終,李可染擇了兩類創作題材:一類是灕江,一類是井岡山。1973年,他為民族飯店創作了大幅的《灕江》,次年,為外交部作了6米巨幅《灕江勝境圖》,歷時3個月完成。除此而外,他還一而再、再而三的以毛的故居韶山為題材,創作了《韶山》。這幅毫無藝術價值的畫作構圖佈局牽強,並用花青石綠代墨,一望而知,畫家是畫的不情不願。這毫無疑問不是李可染藝術的真實體現,但已被中共整怕了的李可染似乎沒有太多的選擇。
1973年12月,在外交部的同意下,李可染、吳作人接受了旅美學者趙浩生的採訪,採訪中趙浩生問李可染為什麼選齊白石為師?李可染說齊白石是傳統文化的承上啟下者,如不向齊白石學習,就犯了歷史錯誤。談話中,吳作人、李可染還評價齊白石「是非分明」,「意志非常堅強」,「藝術上的修養非常深」,但這些大實話卻讓敵視、大罵齊白石的江青非常惱火。
第二年,李可染因「一股右傾翻案風,妄圖否定文革,甚至公開進行反攻倒算」的罪名,在中央美術學院和美術界遭到批判。繼而在同年2至4月的「黑畫展覽」上,李可染和他的學生黃潤華、張憑等的作品都受到衝擊,同時受到迫害的還有黃永玉、宗其香、李苦禪、李斛、黃胄等共18位畫家。他們為北京飯店、國際俱樂部等單位創作的一批佈置畫,被說成是「反動傾向十分露骨的黑畫」和「美術領域文藝黑線回潮」,因此被撤下。
受此打擊,李可染重病失語,只能靠書寫和家人對話。幸虧老朋友、中醫魏龍驤幫他治好了病,讓他在在半年時間內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此外,受李可染的影響,一家人被分得七零八落。兒子李小可從部隊復員回京,在內燃機總廠當了鍛工,一幹就是10年。李庚上山下鄉去了內蒙古草原。後來兩人都成為了畫家。女兒李珠文革中插隊到寧夏固原,在六盤山下的生產建設兵團勞動鍛煉,因患脈管炎,幾乎把腿鋸掉,後來分配到涇原縣當小學教師。
結語
可歎的是,李可染躲過了文革,卻沒躲過「六四」。1989年學生運動期間,李可染支持學生。中共鎮壓學生運動後,本來李可染要受到「清算」,但因為其年紀大了,而且其畫作受到日本人的欣賞,因此派人通知他「政府不再追究」了。當來人敲李可染家的門時,李可染以為是來抓人,又急又氣,即刻心臟病發作,驟然離世。李可染的悲劇,是那個時代藝術家的典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