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受難者:上海「歌仙」陳歌辛之死

【記者葉蓁/報導】
上世紀3、40年代的舊上海,十里洋場,歌舞昇平,湧現出眾多明星,在中國歷史上留下光彩奪目的一頁。而當中共佔領大陸,這種文化盛況一去不返,那些曾經風光無限的明星,也成為專制統治下的受害者。

以流行音樂為例,上海灘出了一位享譽海內外的歌仙,是40年代備受矚目的作曲家,也是50年代,中共冤判的55萬「右派分子」中的一位受難者。他曾立志為辛勞民眾寫歌而改名「陳歌辛」,豈料事與願違,「為辛者而歌」變成了「因歌而辛酸」。陳歌辛因自身非凡的音樂才華,受到中共的利用及迫害,最終在艱辛困苦中走完一生。
陳歌辛和妻子金嬌麗。(公有領域)陳歌辛和妻子金嬌麗。(公有領域)

才華天縱的高產作曲家

陳歌辛生於歌舞繁華的上海,中學畢業後曾短暫師從梅也、弗蘭克兩位猶太音樂家,學習鋼琴、聲樂、作曲等音樂知識,10幾歲時就能熟練彈奏鋼琴。陳歌辛一生未進行專業系統的學習,卻憑藉對音樂濃厚的興趣和與生俱來的天賦,成長為上海音樂界的傳奇作曲家。

1930年,風流儒雅的陳歌辛,加入「中國流行音樂之父」黎錦暉創辦的明月歌舞團,擔任鋼琴教師,同時在上海的幾所中學教授音樂,並從事歌曲創作。同年,他結識熱愛藝術的富家少女金嬌麗,並締結良緣。美滿的婚姻激發陳歌辛的音樂靈感,多年來,他的流行樂創作一直處於巔峰狀態,寫下許多廣為傳唱的歌曲。而周璇、姚莉、龔秋霞等上海歌手,大多唱過他寫的流行歌,成為那個時代最耀眼的明星。

《永遠的微笑》是陳歌辛親自填詞、作曲,獻給妻子的歌,旋律舒緩悠揚,歌詞真摯纏綿,被「金嗓子」周璇演繹得情真意切。電影插曲《初戀女》由他作曲並演唱,將詩人戴望舒的新作《有贈》改編入流行歌,成為上海樂壇的創舉。而由陳歌辛作曲的《夜上海》,以其濃郁的爵士樂風格,展現了國際大都市的風情,成為上海灘最知名的歌曲之一。經典歌曲還有《鳳凰於飛》、《薔薇處處開》、《蘇州河邊》…… 。

據陳歌辛的長子陳鋼回憶,父親寫歌可謂神速,一晚上甚至能寫出3、4首。他常常在半夜興奮地叫醒妻子,展示新歌,還自信地表示:「明天一拿出去,全流行。」那時,陳歌辛以作曲為主,偶填歌詞,為上海電影創作插曲。他喜歡在旋律中融合中、西方音樂的特點,而且高產高質量,風格多變,他也被世人冠以「歌仙」美譽。



譜寫流行音樂傳奇

藝術家以高水準的作品傳世留名,少年成名的陳歌辛作為上海最具影響力的作曲家之一,也在音樂史上創造一個個流行歌的奇蹟,至今傳為佳話。他一生創作200多首歌曲,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當屬紅遍全球的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

1940年,陳歌辛為電影《天涯歌女》創作插曲,由姚莉首唱演繹,瞬息間風靡上海的歌舞廳和電台。二戰結束後,這首歌被翻譯成英文,傳入美國,由當時最著名的爵士歌手弗蘭克·萊恩翻唱,更於1951年榮登美國流行音樂榜的冠軍之位。

當時美國人還願出百萬美金的版稅尋找原作者,然而中共卻在大陸大搞「清算美帝主義」的知識分子改造活動,煽動中國人的反美情緒。陳歌辛迫於政治壓力,只得委曲求全,放棄赴美領取巨款。然而無法否認的是,這首歌是中國第一首走出國門、又被外國人翻唱的流行歌,陳歌辛也將憑此永享芳名。

陳歌辛多以春天和花作為音樂主題,但他並不是一個沉醉於風花雪月的淺薄才子,相反地,他在國難當頭時,表現出一個中華民族的風骨與藝術家的社會責任感。抗戰初期,他因創作幾首抗戰歌曲,於1941年12月16日被日本憲兵綁架,關進「極司菲爾路76號」魔窟,受盡三個月的酷刑。

1946年初,中華民族迎來抗戰勝利後的第一個黃曆新年,陳歌辛以「慶餘」為筆名,創作賀年新歌《恭喜恭喜》的詞曲。這首歌只有四句曲調,卻有五段歌詞,像是一首迴旋往復、唱不完的詩歌。歌詞中「恭喜」二字出現次數多達數十次,但原唱姚敏、姚莉兄妹曾表示不會感到厭煩,反而覺得朗朗上口。後來,這首歌經鄧麗君等歌手翻唱至今,成為每年必唱的賀歲金曲。



一念之差,改寫後半生命運


再有才華的藝術家,一旦被中共沾染,幾乎無一例外地下場悲慘!哪怕才氣縱橫如「歌仙」,也是在劫難逃。

早在1938年,陳歌辛在中法戲劇專科學校任音樂教員時,便和中共地下黨揚帆來往密切,共同為「新華電影公司」的電影《兒女英雄傳》譯配蘇聯歌曲。雖然陳歌辛沒有加入中共組織,但上海左翼文人夏衍、田漢等人都曾「引導」他,創作宣傳中共革命的作品。《不准敵人通過》、《度過這冷的冬天》等「抗戰歌曲」,便成為他生命中的一批另類作品。

在抗戰勝利後,陳歌辛應夏衍之邀,奔赴「進步文人」雲集的香港。1946年底到1950年,他在香港的確過了一段安逸生活,創作頗豐,但同時也因更多地與左翼文人交往,對中共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與信任。1950年,夏衍回到上海擔任中共的文化局長,力邀陳歌辛回鄉。他又欣然允命,卻不知此舉,讓他徹底落入比虎狼還兇殘的中共手中。

在上海,陳歌辛來到上海電影製片廠擔任作曲,又受聘於上海音樂學院,教授作曲配器課程。這對一個沒有留洋背景、從未在音樂院校進修的作曲家來說,幾乎是無法想像的,而「天才」陳歌辛卻做到了。當然,在中共的政治「領導」下,他也和其他藝術家一樣,凡有創作必須歌頌中共、歌頌無產階級,他的作品已不復民國時期的藝術光輝。

而他早期的作品也屢遭中共打壓,這與中共有計劃地清算傳統文化是分不開的。在中共的價值觀中,3、40年代的流行歌屬於「靡靡之音」,反映「醉生夢死的腐朽生活」,或「迎合小市民低級趣味」,流行歌曲自然也在清算名單上。1949年7月,中共在北京成立「中華全國音樂協會」,要求所有的音樂創作必須為工農兵服務。

很快,陳歌辛的《漁家女》,被打成「反動」的「黃色歌曲」。文聯主席還發表文章《批鬥黃色音樂》,污衊黎錦暉、陳歌辛等人的作品。等到1957年,毛澤東發動「大鳴大放」的「陽謀」羅織知識分子罪名時,陳歌辛在「未鳴」「未放」的前提下被劃為「右派分子」,發配到安徽白茅嶺老幹農場勞作,從此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歌仙」陳歌辛。(網路圖片)「歌仙」陳歌辛。(網路圖片)

遭逢大饑荒,忍飢挨餓客死他鄉

為何陳歌辛會被劃為右派?歷史的記載中,或可尋出兩個原因。一是指標壓力。音樂家賀綠汀曾在一次會議公開隱情,說「反右鬥爭」時,他受到中共官員陳毅的保護,本該屬於的他右派名額由陳歌辛「頂替」。還有一個原因,是他1957年的絕筆之作《梅花開咯》,在歌名與歌詞內容觸犯中共大忌,被判為音樂界的「草木篇」。

因受到「右派」罪名的牽連,陳歌辛的家人境況也十分艱難。繼承音樂天分的長子陳鋼,在上海音樂學院背負「右派孝子賢孫」的罵名,因為父親的關係不得以和女友分手;次子陳鏗是個數學奇才,原本在復旦大學讀書,卻被下放到江西餵豬;幼子陳東過早地缺失父愛;女兒陳小麗變得一言不發;妻子金嬌麗則一人擔負起家庭的全部重擔。

同在農場「改造」的作家艾以,有機會見證陳歌辛生命最後的兩年。據他回憶,農場的「右派分子」都住在茅草屋裡,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擠在一個大通舖上。除了白天進行高強度勞動,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圍著茅草屋的通舖轉,在那裡吃飯、休息、「學習」。繁重的勞動,惡劣的物質條件加上孤獨無助的生活,每個人都承受著身心的雙重壓力,生命時刻遭遇無情的挑戰。

習慣了大都市的藝術生活,陳歌辛一下子來到荒無人煙的山區,生活與心境的落差讓他水土不服,無法適應沉重的「改造」生活。幸好有家人給他接濟食品和營養品,支撐著他勉強度日。

然而禍不單行,3年大饑荒的到來,讓「右派」們的日子越發難過。

每逢新年,金嬌麗都不辭辛苦!在漫天風雪中步行80里趕到農場,只為與陳歌辛相聚一夜。他們不能像在家裡那樣,「對飲紅茶談天說地」,只能「用剛洗過舊鞋的泥水,放在小鉛桶裡煮滾而飲」。更為心酸的是,茶還沒喝完,農場的哨子又吹響了,金嬌麗只能「一路哭到家」。

1959年農場的廣播裡,忽然傳出悠揚的樂曲,那是陳鋼、何佔豪作曲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當陳歌辛聽到了長子的名字,為自己的作曲才華後繼有人而無比激動。他立刻寫信囑咐妻子,要一份兒子簽名的總譜一睹為快,並給兒子提些建議。然而,金嬌麗根本不敢驚動兒子,讓這個多難的家庭再生枝節。最後,她買了一本總譜,帶給丈夫了事。

1961年,農場口糧銳減,右派的伙食壓縮到每天「一乾一稀」,所有人都在鬼門關前掙扎。艾以說:農場還流行一種怪病,從「四肢無力、日漸消瘦」變成惡性貧血,死前卻「全身浮腫,渾身皮膚腫脹得發亮」。改造刑期漫無盡頭,陳歌辛終於挺不過飢餓與疾病的折磨,在農場生活兩年後,悄然離世。

1961年1月25日的早上,「右派」們按時起床,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只有陳歌辛沒有動靜。鄰床的一人走到他身邊,「叫他起床,沒見反應,便用手推他,仍無反應」。掀開被子一看,大家才發現,陳歌辛「臉色慘白,停止了呼吸,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人世」。

在飢寒交迫、人人難以自保的時代,農場每天都有人餓死,荒山上每天都有新抬去的屍體,草草掩埋後變成野獸的食物。除了他的家人,也許沒有人顧得上去關心一位藝術家的逝去。事後,金嬌麗趕到農場為丈夫收屍,只能在沒有墓碑的墓地裡,撿回了206根遺骨。

在這場禍及4,000萬中國人的大饑荒災難中,年僅47歲的「歌仙」,也悲慘地成為遍野餓殍之一。

他的際遇,折射出中共運動的荒唐與殘酷。如果他的歌曲依舊盛傳不衰,那麼,他所承受的苦難也應被歷史銘記。

參考資料:
1.張成覺,《1957’中國音樂》,張成覺出,田園書屋發行,2013年。
2.艾以,《陳歌辛的最後歲月》,《炎黃春秋》,2010年第8期。
3.東西,《上海歌仙陳歌辛的不幸》,收錄於《開放》雜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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