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掛劍千載去 長使信字留人間
這一年的歲首,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手無寸鐵的秦軍降卒被長槍與亂刀逼入大谷,等待他們的是亂箭與巨石齊下,時將拂曉,二十餘萬秦卒的屍首填滿山谷,因為項羽擔心他們一旦到了秦關就會倒戈,於是先發制人,將他們一夜之間坑殺殆盡,這才放下心來向著咸陽繼續進發。
這一年的早春,項羽入關大封諸侯,佯尊楚懷王為義帝,實則放之於江南。對於劉邦,亦未能因其先行入關而王之關中,而是改封漢王,遷之蜀地。由於項羽的分封讓諸侯感覺不公,鉅鹿一戰所贏得的威信,受到動搖。已受封的諸侯們,未受封的豪傑們,各懷心機,擁兵自重,新的戰火很快重新燃起,從一個諸侯國向又一個諸侯國迅猛蔓延。
這一年的仲夏,在東方,齊相田榮首先背棄封侯的契約,三月之內盡有三齊之地。
這一年的仲秋,在北方,新燕王臧荼在大戰數月後擊殺原燕王韓廣於無終。
這一年,種種背信棄義的故事在中原大地上上演。
這一年,正是楚漢元年。
然而歷史的安排就是如此微妙,亂中有序。每當世道大亂的時候,也定會有一位不出世的英雄出現,帶著天賦的王者氣度,牽引歷史的道德命脈,走過舊的劫數,走向新的紀元。就在楚漢元年快要結束的時候,韓信腰懸三尺之劍,登上高聳的拜將金壇,也許是一個巧合,也許是某種安排,他的名字恰好就是一個「信」字,上天注定,他將要在兵爭天下的亂世中,引領一條以「信」立世的人間正道。
所謂信者,古人云「人言為信」,所以要一諾千金,所以要一言九鼎。韓信早年在淮陰的渭水邊垂釣時,一位漂絮老嫗,見他面有飢色,把自己的午飯分與韓信,一連數十日,日日如此。韓信感其厚德,立言日後必當重報。西元前202年,韓信被封楚王,再回淮陰,立即遣人找到當年的那位老嫗,賜之千金,以踐前言。
故然,說起韓信千金報一飯的典故,歷史上似乎不乏恩怨必報的人物,譬如伍奢。然而那只不過是常人恩怨之心,非為真「信」。老子論道,有云「道之為物……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乃知所謂信者,其實是真道的一種體現。故而真道之信,必然無私無怨,韓信之信正是如此。所以他不僅千金報一飯之德,亦能以德報胯下之辱。對於當年使自己受辱的市井屠儈,貴為楚王的韓信不僅義赦屠儈,又令其效力軍中,拔之於泥塗,教之以大義,信至於此,幾人能為!
又孫武論將,要具備「智,信,仁,勇,嚴」。韓信為將,用兵如神,為將之智無人可及;而其用兵幾於道,為將之仁自在其中;至於為將之勇,則大忍者必有大勇;為將之嚴,則信者必嚴。而韓信的為將之信,亦堪稱以信治軍的典範:令行禁止,賞罰嚴明是為信,廟算在先,出兵在後是為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為信,除此之外,韓信手握天下重兵,勢可與劉項鼎峙,卻因拜將授命的信誓在先,於是即使在劉邦屢屢背信棄義,兩次襲奪其軍的情況下,依然不忍背漢,守信不渝,則又是信之至矣。
西元前204年,韓信破魏定代下趙取燕,捷報頻傳,屢屢奏功。劉邦此時卻在滎陽、宛地,成皋之間被項羽窮追猛打,東逃西竄。仲夏的一個晚上,劉邦在夜色的掩護下再次逃出項羽的包圍,狼狽渡河,星夜直奔韓信的駐地脩武。到了韓信大營,已是清晨,劉邦自稱漢王使者,直奔韓信臥內,奪其將印,盡征韓信精銳部隊,發往滎陽一線。卻令韓信率未發之殘兵繼續東向伐齊。劉邦此舉幾同市井無賴,韓信卻未予計較,而是重整旗鼓,收編新軍,最後只帶數萬軍士,深入齊地,卻於數月間先後擊潰了二十萬齊國大軍與二十萬齊楚聯軍。
楚漢的大棋下到這裡,主角已然不是劉邦,亦不是項羽,此時天下大權實在韓信手中。特別是楚將龍且的敗亡,令項羽亦不能不為之震恐,遂派武涉前來遊說韓信。
武涉歷數漢王種種背信棄義之事,備陳劉邦為人之不可親信,勸韓信反漢連楚,三分天下而王之。韓信卻告訴武涉,當年在項羽軍中,項羽對自己的進言一向不聽不用,這就是不信。而劉邦能夠把上將軍印交給自己,這就是信。別人深信於我,而我卻背信而去,這就是不祥,寧死也不可以這樣做。
武涉走後,韓信軍中另一位謀士蒯通也來勸說,他先曉之以利,認為如今韓信助漢則漢勝,助楚則楚勝,不如兩存之,與楚漢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韓信卻說:漢王待我甚厚,我又豈可因利而背義!
蒯通見韓信不能動之以利,於是又說之以情,舉張耳陳餘故事,初為刎頸之交,後因鉅鹿一戰彼此失信,最終反目成仇,可謂人心難測,勸說韓信不可對劉邦講什麼忠信。韓信依然不為所動。
最後,蒯通又以嚴詞激之,舉大夫種、范蠡佐勾踐,最後鳥盡弓藏之故事,認為韓信功高震主,必不能見容於劉邦,所以,鼎分天下已是勢在必行,反之,天與弗取,恐受其咎。雖然韓信知道劉邦襲奪其軍,已屬不信,但仍然念在劉邦拜將時曾經有信在先,沒有採納蒯通的建議。
故事的最後,韓信幫助劉邦打下漢家天下,劉邦和呂后卻兩次使人誣之謀反,西元前196年,韓信被謀害於長樂宮的鐘室,一代英雄掛劍而去。
不論時人與後人如何以成敗論英雄,以利害較得失,以存亡定勝負,而這也無非都是站在個人得失的局限之中,又如何能理解更為弘遠的境界。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權力,生死,浮名看得重於一切,譬如韓信。
韓信有得天下之權,有得天下之才,有得天下之德,有得天下之勢,卻無得天下之心!這位名高劉漢,功震項楚的大將軍,對於皇位,沒有項羽式的「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沒有劉邦式的「大丈夫當如是」的嗟羨,在利害、生死、信義之間,韓信的選擇告訴我們,人生之重,惟信與義。
贊曰:
長樂鐘室劍空懸,英風一逝二千年。
鼎分天下豈不可?為留信字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