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的停車位


似乎是無需再找車位,關於我的父親。在空地上,可以停十二台車的停車場,那些好不容易鋪好的水泥地面,不能說是光滑,但對父親那台自我出生以前就貸款購得的日系轎車而言,那磨損於時間的輪胎,有些黑色的碎屑剝落。

父親正好下樓來,他問我:「還不回家,站在剛蓋好的停車場上做什麼?」那是第一年,我考上大學,私立,沒有助學貸款,因為父親說:他可以。

完全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在停車場旁的公寓,我小時候最喜歡拿望遠鏡看那棟公寓,從一格格雕著花般圖案的鐵窗上,往裡頭望去,我看見的是另外一邊倒影。我看見鏡片反射出來的影像,是我身後櫃子裡的洋娃娃,那是母親的收藏,白色蕾絲緞帶帽和不搭軋的綠色絨布洋裝,從不闔眼的目光中,那裡面的人工琥珀色,還映著對面櫥窗裡的標本,是蝴蝶標本。

大學第二年,前方公寓的對面突然間建了另一棟公寓。仿若是小時候的預言成真,在那望遠鏡下,公寓的玻璃窗反射不出對面陷落的稻田,卻隱約可以看見,遠方,在交流道的另一邊,有一棟更高的公寓大樓正在興建。

又過了一年,我轉系,祖母過往。我站在滿布家族歷史的舊公寓前,四樓的陽台,祖母種的百香果,花香仍舊在風中飄。我只是個翻閱者,曾經還是個期待搬家的孩子,望著自家的玻璃窗,我看不見的角度裡面有所謂的歷史,伴隨著某老先生過世,某人的誕生,某老太太辭世……一張張照片,有另一個我在玻璃門內親切的微笑,「這些都是贈品,是這房子附送的,喜歡就留給你。」

第四年,我想,我不只是轉系,我應該是轉了校,遠遠逃開。被二、三十層樓高所包圍的舊公寓,在廚房旁一角,避開大門風水禁忌,我的房間改在那裡。

兩年後,我當兵回來,坐在墨綠色已經快三十年車齡的轎車裡,我在駕駛座上找回家的路。相同的水泥場景,我穿起異於當兵前的故事外衣,驀然出現站在每一間可以容納一對父母和一個失業青年的公寓裡,我想像著能有一個大餐桌;那裡該有祖母最愛煮的燉牛肉,我們時常都圍在餐桌,或許也睡在餐桌旁,不需要各自的房間。

我曾想要個妹妹,還要個弟弟,我們會在餐桌下說故事,妹妹還在念大學,我想跟她說:我想重考,我想再念大學。我還會跟弟弟打架,用我當兵之後的成果,像是銅牆鐵壁的腹部,承受他一拳,弟弟會在驚訝一秒鐘後,反應過來對我說:「愛情果真使人軟弱,瞧我軟巴巴的肚子,我可受不了你任何的一記拳頭。」

又一年後,我工作然後離開,因為薪水、學歷、同事、上司、工作內容、父母期待……在那之前,找尋、騎著車茫然地繞上第一層停車場,到處亮起車位已滿的燈號,卻浮現出父親退休和孤苦無依三人的模樣。一路往上持續尋找縫隙,直到第七層,股票崩盤的如鐵達尼號的突然,還外加掌舵人員的疏忽、沒注意到的冰山,我閃得快。

在第八層淹水的停車場裡,我找浮木,一塊叫無薪假的檜木飄過,我攀在那上頭,連屁也沒敢放一聲。直至第九層,經濟復甦後的水泥叢林,那些進化後的肝臟和腦袋,任壓力再大也奪不走生存的意志。我開始說著別人會說的話,做著別人會做的事,穿著未知不確定的衣服,在行銷公司工作,在旅行社打工,在保險公司等每一件案件的下落。

忽然間,像是狂歡派對最高點,那擁有九樓的停車場竟然是違建,賓客被迫離開,我也得離開,在警察尾隨埋伏下,離開停車場需要驗明身分,我卻哭得不知道自己是誰。

第八年,我家樓下停車場改建;那年,我決定重考。第九年,在另一間大學裡,決心熄掉人生中的最後一根菸……我在學校的停車場裡,正一層一層尋找停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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