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隱不遇:唐詩裡美好的憾事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賈島〈尋隱者不遇〉
青松嶺下,是我尋尋覓覓、徘徊又佇立的背影。白雲深處,是你瀟瀟灑灑、超然而飄渺的風姿。隱者,是一個越是努力深藏行跡,越是讓人不辭辛勞所追尋的神祕名字。
在詩歌的黃金年代——唐朝,有這麼一群才華洋溢的文人,他們懷抱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渴望建功立業,功成名就;又傾慕修行人士逍遙無礙的彼岸,嚮往遠離樊籠,陶醉忘機。
於是,我們讀到了「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忐忑,「若個書生萬戶侯」的豪邁,以及「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自信。我們也讀到了「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的幽邃,「獨倚松門久,陰雲昏翠微」的悵然,還有「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的超脫。
從「招隱」到「尋隱」
唐代的尋隱詩歌是古代隱逸文化的一部分,隱逸之風,古時早已有之。先賢許由拒絕堯帝的禪讓,逃到潁水邊清洗雙耳。道家的老子棄官歸隱,出關雲遊;莊子拒絕做官,寧願自由的曳尾塗中。儒家的價值觀中,如果世道昏暗無法實現仁政理想,士人權且獨善其身,等待時機。
無論是身在山野,心存朝闕,還是修身養性,同化大道,古時候的聖賢和士人,不約而同選擇了遠避朝廷、深入山林的隱逸之路,形成了豐富的隱逸文化。在詩歌領域,題詠隱逸文化的作品,最早可追溯到西漢淮南小山的〈招隱士〉。這是一首仿楚辭〈招魂〉所作的詩歌,也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早以「招隱」為題的作品。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招隱士〉從開篇就用大篇幅的文字,鋪寫深山荒谷中的叢林巖穴,虎嘯猿啼,營造出一片淒厲幽險的景象、黯淡迷濛的氛圍。作者深摯的感嘆並召喚山中的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淮南小山是漢武帝時期的淮南王門客,為淮南王招致山野遺賢而作。他生活在漢朝最強盛的時代,儒學成為主流思想,整個國家的精神取向完成了從無為而治到開拓進取的轉變。〈招隱士〉的出現,反映出漢朝文士對隱逸的貶抑態度。
從東漢亂世進入魏晉時期,社會動盪,儒學衰微,許多士人選擇歸隱遁世的生活,並為時人推重。東漢的徐孺子屢次拒絕朝廷徵聘,晉初的嵇康、阮籍等人不肯為司馬氏朝廷效力,隱逸重新成為不同流俗的名士間的精神歸宿。
這時的「招隱詩」創作蔚然成風,雖然仍以招隱為名,然其精神內涵,一改漢初招攬隱士重回世俗的傾向,轉為尋訪隱士,並且在尋訪途中遊賞山水仙境,由衷生出隱逸情思,最終發自內心的「為隱士所召」。代表作——左思《招隱》,表現出詩人對隱逸生活悠然神往,發出了掛冠歸去、追隨隱者的心聲。
唐人尋隱之風尚
循著唐人筆意,我們洞見另一重天地。他們於仕途的縫隙或者失意的低谷,入深山、過清泉,到那人跡罕至的僻靜清幽之處,尋訪心中的仙人。這一路,有鳥語鹿影相隨,有碧桃紅杏作伴,卻也可能遭遇危橋路險、風雪滿山。
在《全唐詩》中,以「尋隱不遇」為題材的詩篇近200首之多,終唐一世,推崇隱逸、尋訪隱士,是詩人們的風尚,也是他們寄情山水、追尋精神歸宿的一條捷徑。當詩人們滿懷憧憬,步入自然山水,都往往惆悵無果,失落而還。這便是「尋隱不遇」的主要內容。
而所謂尋隱,實為尋求個體生命的超脫和了悟。詩人們走在尋訪的道路上,實際也是走了一條自我修行之路。
他們在山重水複的探索過程中,從外尋轉向內求,精神從迷茫缺憾轉向空靈悟道。清幽絕俗的自然山水,滲透著隱者清淨無為的高情遠致,人在仙境中,身心也變得清空澄澈。於是,不必遇隱者,尋隱者已滌蕩心靈,陶然自足,恍然有悟。尋隱,正是為了尋道、證道。
盛唐時期,丘為〈尋西山隱者不遇〉一詩,道盡了尋隱求道的心路歷程:
「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關無僮僕,窺室唯案幾。若非巾柴車,應是釣秋水。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裡。及茲契幽絕,自足盪心耳。雖無賓主意,頗得清淨理。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詩人對隱者景仰崇拜,為迫切見到隱者而跋山涉水。到達目的地後,周遭卻空空如也,彷彿反映出隱者清心寡慾的極簡生活。而與隱者擦身而過,也只能在心中默默表達敬仰之情了。
接下來,詩人筆鋒一轉,情緒從失望走向超脫。詩人驀然欣賞到新雨晚窗下,青草蒼松的清新與幽曠,感受到身心與隱者優雅的居所達到了契合,身心也提升更高遠的層次。心有所悟,便不虛此行,便可欣然下山,何必執著於形式,非要見到那個人呢?
尋隱詩之冠
唐人的尋隱詩,既有清澹脫俗的筆法,也有高深無為的境界,佳句佳作俯拾即是。
看詩中風景,有詩仙李白的「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看詩人情懷,有高駢的「惆悵仙翁何處去,滿庭紅杏碧桃開」;看隱者之高致,有李商隱的「滄江白石樵漁路,日暮歸來雨滿衣」;看意境之玄邈,有韋應物的「怪來詩思清入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眾多詩篇中,賈島的〈尋隱者不遇〉被推為尋隱詩之冠。「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全詩僅有四句,語言簡練明快,卻用虛實相間的手法,講述了一個遇和不遇的曲折故事。
清人徐增評析:「此詩一遇一不遇,可遇而終不遇,作多少層折!」(《而庵說唐詩》)道出詩中潛藏的重重波瀾。詩中的深山、白雲,詩人和童子的問答,委婉的流露出詩人慕隱之深,尋隱之急,見隱之切。他身處松山,仰望雲海,所見所感,彷彿皆是隱者丰神與氣度的寫照;雖不見隱者,卻彷彿處處都有隱者的影子。
遇與不遇,見與不見,達到了最極致的反差與融會。對於「不遇」一事,詩人未著一字感言,然而寥寥數語,別出機杼。那種駐足深思、若有所悟的情態,早已躍然紙上,同樣在讀者心中迴盪起層層沉思的漣漪。
人生在世,難免有所希求,有所缺憾。而唐代的尋隱詩,在失與得之間,通過自身心靈的轉變和提升,擁有了最美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