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她們走出馬三家之後……
羅昌平說,「我一直有負於自己效力的平台,連說聲道歉都沒有,但是,對於這事,無論平台還是作者,我們都認為對讀者應該有一個交代。」
以下是袁凌文章《她們走出馬三家之後……》轉載。
引子
三年多以前,我披露了一群女人們在遼寧馬三家女子勞教所裏的遭遇,引發不少關注。其後勞教制度被廢除,這些女人也都走出了勞教所的高牆。
告別高牆和半世紀的勞教制度後,她們的生活,似乎獲得了新的可能性。
但是現實並非如此樂觀,她們以後的生活大多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上訪之路並未就此終結,而身體卻往往累積了沉疴,其中不少與勞教期間的超強勞動和體罰虐待有關,導致她們的生存越來越艱難。
三年過去,當初我採訪的主要人物之中,好幾位身患癌症已至晚期,有的已經離世。有的在獲得一定的處理補償之後,又遇到了二次傷害,多數人仍奔波在上訪路上,還有人再一次走進高牆。
面對幾位當事人已離世或不久人世的現實,我想把她們的現狀記錄下來。她們的上訪訴求,有些可能難以解決,她們的性格可能已經被生活扭曲,但她們的生活困難和身體疾病,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值得關注,這是我在幾年之後再次提筆的原因。
蓋鳳珍
2016年4月12日,最後一次走出勞教所的高牆三年後,蓋鳳珍去世了。
幾年以前,我在北京南郊民房裡第一次見到蓋鳳珍,她拄著拐杖,直不起腰。原因是她的腰多年前因口角被人踢壞過,有殘疾證明,以後又在勞教所裏的艱苦勞動和體罰中加重。她最初的上訪原因就是腰部被踢壞。她高挑的個子不得不彎下來,牙齒也嚼不動桌上的東西,當時她從馬三家勞教所裏出來時間不長。以後的幾年中,她的身體狀況一步步惡化。
2013年,蓋鳳珍因為輸卵管癌做手術,切除了一個腎。2015年她拿手中拐杖砸壞了阻擋她去見巡視組的瀋陽警察的鼻子,被判傷害和妨礙公務入獄,以後由於咯血辦理監外執行。2015年8月,在瀋陽市腫瘤醫院,蓋鳳珍確診為肺癌晚期,已經全身轉移。妹妹和朋友描述她當時的病情,「吐血拿盆接」,佝背戴鐐銬坐輪椅去就醫。
以後蓋鳳珍在北京和瀋陽兩地求醫,「藥吃了無數」,總費用達到了40多萬,部分由自己承擔。治療沒有明顯的效果,蓋鳳珍全身疼痛,「沒有一天不疼」。因為四五年前離婚,又無子女,只有妹妹能照顧她。最後一次住院,政府部門負擔了醫藥費用。
患病的晚期,蓋鳳珍頭髮近於掉光,全身起水泡,癢痛難忍,無法穿衣服。去世之後,由公安機關和社區送去殯儀館,但是並沒有火化,原因是蓋鳳珍生前留下了遺書。
這份去世前一個月立下的遺囑要求,在她二十餘年的上訪訴求沒有得到「合理、合情、合法的說法」之前,任何人包括親屬都無權火化她的遺體,「必須有一個合法的說(法),還我一個公道後,才能入土為安!」
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渾身水腫的蓋鳳珍無法穿褲子,只在襠間裹著一塊遮羞布,手舉著遺書,眼目緊閉,腫脹發亮的兩腿和遺書上四處捺的血紅一樣令人驚心。這張遺照,是蓋鳳珍留給世界最後的影像。
蓋鳳珍去世後一週,政府部門和社區一起找到她的妹妹,商量火化適宜。由於這份遺書,妹妹沒有在火化單上簽字,蓋鳳珍的遺體因此一直停在殯儀館的冷庫裏,冷凍費用由政府負擔。
郝威
2016年的盛夏,我在南郊桓興醫院裡再次見到郝威,起初並沒有認出她來。由於化療,她的頭髮掉光了,癌腫四處擴散,身上有很多鼓包,完全消失了那份藝術家的氣質。
當初郝威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藝術家,主業是油畫和雕塑。她是由於購買一幢沒有按時交付的商品房,莫名地走入上訪人員隊列,又與勞教所、看守所結緣的。
2015年8月,郝威發現肚子疼,到醫院做超音波,說是尿道結石,用機器碎石治療不成功,又吃中藥,仍舊疼痛。過年之後到北京昌平中醫院做電腦斷層,才發現並非尿結石,而是腎腫大,最後在協和醫院經過穿刺,才確診為淋巴癌晚期,被安排到桓興腫瘤醫院治療。但在住院之前,郝威又被當地警察帶回大連,住在賓館十幾天,耽誤了病情。
直到四月份,才開始正規治療,一連六次化療療程。七月份我在醫院見到郝威時,她的床頭掛著第三次化療的藥瓶,一天要掛七八袋各種藥水,頭髮掉光,噁心,記憶力下降,手哆嗦,渾身無力,「看我現在還成,說不定哪天嘎嘣了」。
郝威的身上,四處是捫摸得到的癌腫,肋部的輪廓達到十幾厘米,凸出很明顯。脖子前包著一副繃帶,是化療用的植入枕頭,要攜帶半年。通常是在手臂上埋針,但郝威貧血,血管太細,損害會更大。
每次化療的花費一萬多元,前期檢查的費用也達到每天一萬多元,所有的醫療費用來自於親戚救助。
眼下郝威的指望,是賣掉地處昌平馬池鎮白浮村的一處房子,這是父母名下早年購買,留給郝威的。
眼下郝威奔波在南郊醫院和這幢頂北邊的房子之間,一同奔波的還有走出校門不久後的女兒夢影(化名)。在這幢空蕩凌亂的三層房子裡,隨處堆疊的油畫和觸手可及的雕塑品,與藥品以及成堆的上訪材料雜陳,顯示了郝威人生的裂痕,只是前者已經蒙塵。
郝威的油畫中,有一個「受傷者」系列,主題是頭部纏滿繃帶的女性,只露出嘴或眼睛,有時帶著淚痕,背景包括十字架、長城,也有雲朵和小鳥。夢影說,這是母親在走出勞教所之後畫的。起初,她的眼裡只有怒火、仇恨和恐懼,「連一個給我的擁抱都沒有」。以後在女兒勸說下慢慢平靜下來,開始畫這個系列。曾經想畫滿一百幅,卻被嚴重的憂鬱症打斷了。
憂鬱症發作之時,郝威兼有狂躁和沮喪的症狀,經常陷入被迫害的想像,狂躁時很亢奮,憂鬱中又幾度試圖自殺。今年6月初,郝威再次出走想自殺,夢影跟上去,說要死一塊死。最後因無錢被計程車拒載。
郝威手臂上有多處割腕傷痕。十八歲那年,夢影就目睹了母親割腕。這和上訪之前的母親是不同的。那以前,雖然是單身母親,郝威卻是個能幹漂亮的媽媽,設計過大樓、風景區的建築,畫畫之外,唱歌跳舞詩朗誦都在行,一人帶著女兒去新加坡打工,又為了女兒的身體從那裡回來。
「小時候在大連,我最幸福的記憶是放學回家,媽媽在畫畫,進家門能聞到畫布的油漆味。媽媽給我炸香椿餅,我學唱歌,屋子裡充滿了聲音和香氣。」雖然缺少父親,夢影卻從未覺得有多大損失。爸爸在夢影的世界裡幾乎不存在,只有高考後媽媽想要爸爸按離婚協議支付一些學費,讓夢影打了唯一一次電話,那個中年男人在電話裏教育了夢影一通,卻沒有拿出錢來。
十八歲那年,差二個月參加高考,這樣的日子對夢影一去不返。那天夢影和媽媽一起上街,卻莫名遭到了一群制服男子的毆打,原因可能是誤以為她們去上訪。當夢影試圖保護母親時,拳腳不留情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從沒想到過「保護我們的叔叔」會沖自己揚起拳頭。現存的一張照片上,被打傷的她和媽媽分別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眼神空洞,「從那刻開始,世界完全變了」。
她覺得自己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慢慢地也和母親一樣患上了迫害妄想症,分不清現實中的危險和想像的界限,人生也離開自己當初在大連學藝術的夢想,一步步走上低落的曲線。在瀋陽上大學期間,一次次孤身冒著風雪去荒涼的馬三家探望母親的過程,成了她記憶中難以抹去的沉重底色。
26歲的她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什麼朋友,神情鬱鬱寡歡,這和她舊照片上開朗的笑容適成對比,昨天曾有的幸福像是一個童話。
眼下夢影總算找到了一份兒童書插畫的工作,但只是剛剛入門,陪伴母親看病和照料起居的任務不斷妨礙著她。在一次母親化療期間,夢影帶著筆記本電腦在病房工作,卻被前來探望母親的「訪友」碰落,電腦磕壞一角,夢影在病房傷心地大哭起來。
日常相處中,夢影盡力嘗試著安慰母親,譬如郝威化療失去頭髮之後,夢影說「要不我也剪個光頭陪你」,還在家裡中麥苗給媽媽打青汁喝緩解脊椎疼痛。母親對治病失去希望時,夢影說「媽媽你是走出了馬三家的人,什麼樣的痛挺不下去」。但很多時候,母女處於情緒僵持的狀態中,一句平常的話就會引起爭吵和崩潰,親情被持續的焦慮和抑鬱消磨殆盡。情緒衝突的頂點則是母女手上分別的幾次割腕傷痕,「不覺得疼,憂鬱把感覺消除了」。
化療的效果並不明顯,郝威想要出國用好藥治療,負債纍纍的她,唯一的可能是賣掉房子,卻乏人問津。對於電視和網路上偶爾看到的癌症痊癒奇蹟,她會興奮,而夢影也談到一個星光大道節目上抗癌成功的事例。她也時常勸說母親再度拿起畫筆,在內心深處,她希望「畫筆能帶來奇蹟。」
梅秋玉
第一次見到梅秋玉的時候,她租住在南郊一間異常黑暗的平房裡,兩旁的雜物堆得頂滿了屋頂,只餘一條通道。在這個狹小幾乎不透光的空間裡,有一股泡菜味兒,來自於梅秋玉醃的幾大壇泡菜。梅秋玉帶著兩個孩子,和在臨終關懷醫院護理病人的丈夫生活在這裡。她有一張南方女子清秀的臉,不尋常的是額頭的兩條豎紋,和不小的菸癮。這是上訪和勞教生活帶給她的印記。
湖北女子梅秋玉的上訪路原自於計劃生育,先後遭遇強制墮胎和數次拘留與勞教,因墮胎染上多種嚴重的婦科病,婚姻也在外來干預下破裂,本人漂泊異鄉,以後又懷著身孕被送入馬三家女子勞教所。她的遭遇得到了全國婦聯的關注,在國家信訪局和國家計生委介入下,最後達成有關部門補償她一百餘萬元的方案。
第二次見到她,境況已大為改善。她搬到了大興區西紅門村,在那裡的貴都公寓和寶祥居小區各買了一套40平米左右的小產權房子,用的是前述的國家補償款。梅秋玉在這裡買房子的原因,是方便一雙兒女上學,此前女兒5年換了5家打工子弟學校。出於長期上訪給家庭帶來損害的義務感,梅秋玉也對婆家的生活進行張羅,給一直未嫁的丈夫姐姐找了一門湖北老家的親事,辦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梅秋玉住在貴都公寓,寶祥居的一套則是留給第一次婚姻的大女兒的。
雖然身體落下了長年的病痛,包括貧血、婦科病,腿腳在勞教所裏被踩傷,心臟病加重,她還是對未來產生了希望。玻璃缸裏養了幾條金魚,桌上還擺著給兩次婚姻的幾個孩子分別買的黑曜石,防止自己萬一心臟病發走了,留個念想。
但沒料到房子在小產權上出了問題。近年北京開始擴建南苑機場,梅秋玉房子所在的兩處樓盤正好處於規劃區,面臨拆遷。和眾多業主一樣,梅秋玉發現,小產權和二手房的現實,讓他們得不到稍微像樣的補償,當初購房的成本也面臨大幅虧損。
梅秋玉的房子是從先前的業主手上買的,已經產生了不少加價,還繳納了十萬元的裝修連同家具折算款。按照開發商的清退方案,她只能得到退回房屋的原始價格,還要減去房屋已居住年限的折算價格,先前業主的居住年限也計算在內,裝修款則全部不考慮。原始合同價僅為11萬元,而梅秋玉的買價是38萬元。寶祥居的房子更是經過了四手。住戶無法接受,當初賣出房子的村委會避而不見,到法院訴訟歸於失敗,梅秋玉和眾位住戶不得不面對開發公司的強拆,保護住所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取代了其他一切念想。
小區遭遇斷水斷電,梅秋玉想到了小區內的一眼深水井,她和鄰居們一起買來發電機,抽水儲存到樓頂的罐內使用。抽出的井水泛綠,生著一層苔蘚,但這已勝似相鄰小區的居民用可樂瓶子外出找水。
晚上的照明用充電電瓶連上插頭解決。屋裡沒有暖氣,冬天原本買了電暖氣,斷電後只好用煤爐子。寶祥居因為燒煤球爐子引發了兩起居民煤氣中毒身亡事故,其中一人是代理住戶起訴開發商案件的律師。寶祥居的拆遷因此停頓。
小區的大門和變壓器都成了爭奪對象,業主們日夜看守大門,仍然被強拆者撞壞拖走兩次。梅秋玉也是看守大門的一員。有一次拆遷方半夜拆掉大門之後送給了收廢品的,第二天梅秋玉去西紅門派出所報了案,業主們四處尋找,收廢品的人不敢要,把大門扔在一處廢墟裏,業主們在警察的見證下把大門扛了回來,重新安上。派出所民警知道梅秋玉過去的遭遇,對她頗有另眼相待之意,但對於補償事宜他們亦無從介入。
參與徹夜值守中,五歲多的小兒子在家中害怕,梅秋玉只好坐在走廊上,一邊眺望大門的動靜,盡一份義務,一邊安撫屋裡睡覺的孩子。
梅秋玉和鄰居們的這場抗拆,看起來很難成功,大樓裏已經接受協議搬走的住戶,門窗被敲爛,甚至影響到房屋的主體結構。樓下已經搬遷的裙房門面被打砸一空,張著殘缺的豁口,立柱也殘損不堪。
附近已拆遷的幾幢住宅樓則成一片堆疊的廢墟,梅秋玉和鄰居們仍在堅持的樓房,孤立在幾處龐大的廢墟中間,不知道還能存在多久。眼下,開發商對留守住戶們提起了訴訟,要求判決當初的購房合同無效。一旦法院支持了這個訴求,梅秋玉們可能面臨司法強拆。
一個熟人對梅秋玉說,「梅呀,你是剛過黃河,又跳了井。」
趙李劉朱
2016年春天,趙敏來北京見我的時候,她的牙齒有一半已經掉落了。想為她拍個手機照,她嫌不好看,強行讓我刪除了。但她保留著掉落的牙齒。
趙敏的一顆門牙是在馬三家女子勞教所被強行灌食時脫落的,以後幾顆牙齒陸續鬆脫,鑲了假牙,但在2015年9月去遼寧省高法申請行政再審的過程中,被一名叫王野的男子打壞了四顆假牙,趙敏為此絕食,以後被公安局送到醫院治療。
此後,瀋陽市公安局大東分局受理了趙敏報稱被他人毆打的案件,一直到眼下,仍在進行傷情鑑定的程序中。
除了牙齒脫落之外,趙敏患有嚴重的淋巴結增生,醫院曾建議其穿刺活檢,以確定是否癌變,但趙敏一直沒有做。多次絕食經歷讓她患上了嚴重的胃炎,也沒有做胃鏡排除癌變。
李平早年遭遇了醫療事故,和蓋鳳珍一樣腰部直不起來,這也是她上訪的起源。她還患有嚴重的風濕病關節炎,只能佝僂折腰行。在勞教所裏,她由三級肢殘加重為二級。走出勞教所後病情惡化,她已經不能來北京,在瀋陽老家養病,日常坐著輪椅由親屬照顧。
劉華和拉板車的丈夫一起生活在北京,她以前的身體比較壯實,但近兩年心臟病日趨嚴重,行走時雙腿打顫,渾身浮腫,卻由於貧窮無法正規治療,只能吃中藥拔火罐。訪友王玉萍講,最近一次劉華曾去呂村看望她,回去之後就發病,叫救護車送醫院急救。
另一位「教養院同學」胡秀芬,本身是三十餘年教齡的小學教師,在文革中被迫害失去工作,以後又屢遭不公,在教養中被體罰導致指尖和雙腿麻木,眼下更是神情恍惚,總擔心被人打,怕和旁人彼此連累,同伴說她「精神狀態有點問題,人看上去特別憔悴」。
胡秀芬曾經給我打過兩次電話,電話中的她聲音聽來格外小心翼翼,又懷著惴惴的希望,她反映的恢復教師工作和分配住房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圓滿解決。
小學教師出身的她,唯一的長處是寫材料,她將幾十年來的坎坷遭遇,吐露在了字跡密麻、厚度遠遠超出別人的上訪材料中。
在眾位走出馬三家的女性中,朱桂芹是身心狀態最讓人擔憂的,她曾因患結核性腦膜炎造成腦梗,又在教養院中落下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精神疾患,繼續上訪中有言辭上的過激表現,2015年她在走出勞教所大門之後又因尋釁滋事罪名被捕,其後經歷了發回重審的過程,目前仍在服刑。
存在五十餘年的勞教制度已經作古。但它留下的後遺症以及習慣性傷害,並不會自動消失。走出馬三家之後的女人們,餘生仍舊很難擺脫高牆內經歷帶來的陰影。或許,她們從來沒有真正走出來。
(轉自互聯網)